古厝的屋梁以斗棋的形制建造, 顶头的木梁层层压垒,空间很大,杨母此刻就像是只蜥蜴般倒挂在一条横梁上。
她嘴里叼着块刚从冰箱里偷出来的里脊肉, 生肉冻得结结实实, 冰坨子一样,眼见着上头印着几处撕咬的缺口, 顾弦望这一凝目便将她整张浮肿惨白的脸看得分明,那模样与她梦境中在船舱里见到的禁婆已有五六分相像。
此时墙角的猫炸起满背的黑白毛,尾巴高高竖起,一口尖牙向虚空哈了两声,猛地从她们脚边飞蹿而出。
龙黎直身堵在门前,密闭的灶间里弥漫着股葱姜的气味, 隐隐还有丝肉腥, 木梁上的杨母已经看见了她们两个的身影, 但仍旧只叼着那口肉动也不动地盯着两人,两厢沉默间,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片刻, 她轻缓地抬起手, 向前缓慢地挪动了一步,就好像变色龙在枝丫上无声地靠近猎物, 龙黎紧跟着也向内踏了一步。
粱高四米,周遭没有攀援的地方, 想要捉到杨母并不容易, 顾弦望快速环视一圈, 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条竹竿, 这东西应当是扫粱用的,顶头捆着只鸡毛掸子, 她舔舔嘴唇,不动声色地往那头挪步。
两条交叠的影子向异侧分开,天井中的一抹亮色挤进砖地,便是这个当口,梁上的人影陡然蹬跃而下,四肢舒展得像是猫科动物,动作快极,根本不见半点方才的迟缓。
她两只手掌在地面上一撑,跟着便想从两人中的间隙里蹿出去,好在龙黎反应及时,回身直攥住她的左脚脚踝,以她的力道扯回个妇人本该轻松,但这一拽,竟见着半个身子都被惯性带了出去,再等施力时那来回的拉扯便耽搁了扣锁最好的时机,龙黎的手掌在她皮肤上这么一滑,只拽下了她脚下的布鞋。
二人对视一眼,顾弦望抓着那根竹竿就往外追,刚踏进天井,就见杨母已经顺着木柱子爬上了瓦顶,她就蹲踞在蟠龙的脊吻边上,也不逃,只是向四周嗅了嗅,神色透着些迷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见她们没追上去,她就和偷食儿的野兽一样开始忙不迭地啃起嘴里那块冻肉,生怕有人来抢。
杨白白听见动静也出了屋,打眼先看见擒着根长竹竿的顾弦望,目露诧异,再一仰头,脸色直接垮了下来。
恐怕没人能在眼见自己亲妈蹲在屋檐上噬咬生肉的场面下还能保持体面。
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也没法给他解释,但这个高度,这个视角,顾弦望心中暗自发寒,当时在金钩镇的地仙居,那雷雨夜的梦境里她曾就感受过壁虎游墙般的轻盈感,若是以第三者视角来看,当时的她和现在的杨母又有什么区别?
变异——这两字已锋利地浮上脑海。
龙黎皱眉道:“先抓住她,屋外还有人在窥视。”
屋外?杨白白瞪大眼,瞬间反应过来,他抬脚踢飞自己的人字拖,蹿了两步跳上木柱,紧跟着也往瓦顶上爬。
顾弦望看向木门,“我出去围堵。”
龙黎拦住她,眼下尚不知藏身林中的人有何目的,她不能安心让顾弦望独自出去,而且杨母回宅几日都未见出格行径,即便此时也只是蹲在屋顶进食,可见她并没有离开亦或伤人的意思,只是在遵循某种本能行事。
“再等等。”
杨白白已经翻上瓦檐,正在缓步向脊顶靠近。
耽搁的这一会儿杨母已经吞吃下大半的生肉,她齿缝里卡着肉丝,见杨白白靠近,整个人伏低下来,双目露出凶光,嗓子眼里呜呜低吼,同时余光也向侧面不断瞟看。
杨白白惯于和山兽打交道,见她此状就知道这是警戒的意思,当下停步摊开手,表示自己没有伤害的意图,他赤脚踩在倾斜的瓦片上,重心已经往她最有可能逃离的线路偏移。
他一边挪动,一边轻声说:“妈,我是杨白白,杨—白—白,你别怕,你看看我。”
似乎是他的声音当真起效,杨母身形一顿,有些迟疑地偏了偏头,这瞬间,屋外的密林中突然传出声很闷的砰响,仅半秒后她原本倚靠的脊吻处那昂首的龙头整个飞炸开来,琉璃瓦碎片四散,房顶两人同时受惊——
杨白白脚下一滑,险些从房顶翻倒,慌忙伏身的片刻,林中又是砰砰两下,随着瓦片上洞眼炸裂,他终于看清那是装了火药的步枪射出的子弹!
来人的枪法不准,连着三发射击都没打中目标,但从弹道的瞄准势头来看,这三发瞄准的都是他妈的脑袋。
“艹!”
杨白白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整张脸迅速涨红,不要命似的追着杨母奔逃的路线扒蹿出去。
两个人在房顶上全力飞奔,踩得瓦片咔啦咔啦直响,杨母此刻就像是应激的野猫般顺着四方合围的檐脊打转,那发狂的劲势简直同豹子一般,杨白白两次靠近都差点被整个撞翻出去。
对方杀机已现,龙黎也不再等,两步蹬踏木柱,长臂一扣一旋,人便翻上了瓦顶,刚想回头交代,就听着木门开闩的声响,再看天井,哪里还有顾弦望的影子。
…
埋伏林中的人手里有枪,危险已不同寻常,龙黎在忧心她的时候,顾弦望也早已想见她现身屋顶无所遮蔽的危机,对面只有一个人,她出去,必定会令对方分神。
顾弦望循着枪声以之字形疾速奔向林间,恰巧在院外遇见不知从哪浪回来的金乌,她手臂一指,招呼着胖鸟跟着她两侧包夹,胖鸟许是在孔雀那里没占到什么好处,现下正垂头丧气,听见来活儿了,当下扑腾翅膀再度雄起。
一人一鸟蹿进灌木丛里,唰唰叶响不断擦耳而过,顾弦望躲身之余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极致,耳目之中整片森林似乎都变得通透起来,近处没有脚步声,说明那人还在原地没有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矮身贴着树干扑冲出去,当下眼前一棵树后猛地砸出枪托,她小臂一抵一抬,嘭的一下直将那枪杆子挑飞。
“啾啾!”
随着两声鸟叫,肥硕的鸟爷已经从另侧的枝丫上振翅降落,鸟爪子照着人发顶猛踩,一边踩一边扑腾,羽毛掉了不少,攻击不见奏效,那人身量不高,手段异常灵巧,脖颈环了两下,便扇开了意图抱窝的胖鸟,紧跟着矮身底扫,滑膛一般照着顾弦望两腿之间便攻了出来。
只交手不到五招,顾弦望的长袖已经见了裂口,这人以指为爪,手劲大得出奇,完全不像这等身材所能有的,那感觉简直同只猞猁一般,对招时看似有套路,实则招招阴毒,恍若野兽厮杀。
开始时顾弦望还留了余地想要制住来人,只片刻就已经被逼出杀招,倒也奇怪,黑暗中两人绞杀在一块,对面的实力强劲有目可见,但她支应之间却未见明显弱势,照理她在秦岭中也受了不小的伤,尤其禁婆骨古怪的发作又平息应当影响甚大,此刻却好像遇强则强,甚至比以前更为得心应手。
她的五感也在强化,不仅是五感,甚至是力道,反应速度,乃至思维……
晃神刹那,一股腥气猝然近身,当下颈侧便传来剧痛,顾弦望视线下移,就见那人一头褐色的长发贴在自己胸前,正仰头死咬在她的脖子上,那人尖利的虎牙几乎要咬穿她的皮肤,而内里正是她脖子上的大血管,一旦咬穿,她这条命怕就是交代了。
锐痛激起了顾弦望的疯劲,她双眼乍红,哪管什么武德不武德,抬肘照着那人的眼珠子便砸,两下砸肘,一处眼一处鼻梁,瞬间她肘部便濡湿片温热。
脖颈的力道松解,她根本不留余地,左臂闪电般拽住那人的长发,往下猛一摁头,露出对方长颈的喉结,张口便咬。
她的虎牙不如对方尖利,但咬合极狠,眼看着像是要把人的喉管生撕出来,那人糊了满脸的血,生死瞬间整个人向后倒仰,双腿反剪顾弦望的下盘,连带着两人一并倒地。
落地瞬间那人在地上一蹬,探身出去摸回枪杆,回首砸在顾弦望肩头,再不缠斗,趁着她起身的片刻拔腿就跑。
顾弦望抬手擦去脸上的土痕,舌尖扫过齿锋,啐出一口血沫,胖鸟飞上枝梢,拢着翅膀鼓着肚子,莫名有些瑟缩地瞧着她。
顾弦望双眼森森地盯着那人逃走的方向,却没有再追,方才咬喉时她与来人打了个照面,那张脸她隐约觉得熟悉,现在回想,这个身材,加上脸型,此人与玉子已有八分相似。
唯一的区别是脸,玉子那张被火烧后满是瘢痕的脸焕然一新,简直像是重新长出一般,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烧伤却已经消失了。
那不是手术可以做到的。
还有那股气味,让人作呕的气味在那口血里尤为明显,简直令她反胃。
玉子如今应当是在为龙家人做事,但在秦岭时她的武器还是弩机,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已经鸟枪换炮,她哪来的枪?当时白术刻意拷问过季鸢他们在江湖里的‘盟友’,可见龙家人不是单打独斗,他们的手伸得比想象中更长。
…
回到古厝门前,杨白白正在门外同杨白墨说话,似乎是方才那阵抓人的动静太大,杨白墨住得并不远,便被惊动过来,杨白白显然是不想他妈现在的样子被对方看见,于是拦在门前扯皮。
杨白墨本来非得进屋看个究竟,多半也是怕老宅里存了些什么秘宝受到损失,这会一见顾弦望跟个恶鬼似的走近,不知是否回想起了不太好的过往,立马满脸晦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跨进门,厅里的灯开了一半,杨母已经被绳子结实地捆起来,这会儿正蹲在柱脚,老太公也被惊醒,此刻坐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地盯着人,那张老脸酸梅似的皱着,时不时又叹出口气。
龙黎见她回来便迎了几步,视线扫过她唇角的血渍,又见脖颈处的红痕,一双剑眉当下皱起,瞳子里闪过戾气,“受伤了?”
顾弦望擦了擦嘴,摇头:“没有,这不是我的血。”
龙黎抬指在她脖颈处蹭了蹭,一圈牙痕,尤以四枚小洞最深,“看清是谁了么?”
龙黎内肘处也有一条抓痕,倒是不深,但也见了血,顾弦望回抓住她的手腕,没接这个话,“这个一会再说,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屋里几人最狼狈的还是杨母,她头上的假发已经打掉了,露出满头乱糟糟的白发,上衣几乎撕成了碎条,只有内衣堪堪蔽体,大片皮肤外露,看起来倒是镇静了不少,脸上那种骇人的浮肿也在消退,倒是她露出的后背一角有些黑乎乎的痕迹。
“有些复杂。”龙黎引着她走到木柱后边,这里能看清杨母后背上的纹图,“她身上也有一副人皮图。”
顾弦望愣了一下,看向龙黎,又看了眼杨白白,“龙家…人皮图?”
杨白白抿着唇没说话,看表情显然非常沮丧。
“嗯,算是,又不是。”龙黎模棱两可地回答,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扫了扫那纹图的边缘,“这幅图并非纹在她背上,而是——将皮子绣在了她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