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僰人悬棺, 原来在这里。
顾弦望纵目横扫,见河道在此弯拓宽,两崖相距百余米, 中间并无桥索相连, 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不是时机不对, 她也真十分好奇以常人之力怎么可能在悬崖上生造出一片棺山?
但不论眼前那老树根究竟是不是已朽死的扶桑树,眼下她们还有更要命的问题要面对:雾蜃乱了。
铜鼓虽响,雾蜃却没有开启的意思,那些原本有迹可循的活雾此刻好似遇到了某种系统bug,缥缈间杂乱无章,一处浓不见物, 一处又稀薄可怜, 到处斑驳, 仿佛是个方块世界。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白蔹将那流浪汉背起来,“头儿, 我们该往哪里走?”
流浪汉满头满脸的水, 汗泪杂涕,不住颤抖:“要来了, 那些东西要来了……”
白术挑眉:“呵,看来也不全是个傻的, 还会说汉话。”
他不紧不慢走到流浪汉面前, 抬手扇了一巴掌, “说明白, 什么东西要来了。”
流浪汉淌下两线鼻血,怔愣道:“跑、快、往回跑……不, 妹,妹妹呢?”
傻子属陀螺的,不打不转转,白术敛笑,有些厌烦地又抬起手。
这一巴掌没到脸,被顾弦望一把截了胡。
“苍狗把头,人已经断了腿,再打,便要死了。”
她紧箍着白术手腕,拳峰泛着白,直到对方又笑着收手,她才俯身捞起那只脏布娃娃。
“你妹妹在这,现在她很危险,你告诉我们,怎么跑,往哪里跑?”
流浪汉瑟缩地往河道下游看,“屋、屋里,躲。”
屋里?柴屋!
此时龙黎突然侧目,视线探向林缘,“有东西来了。”
嗡嗡、嗡嗡嗡——
“这个声音,”叶蝉觉得耳熟,“咋好像在哪听到过?”
杨白白跺了跺人字拖,“废话,那群小咬。”
即便他不说,这会儿功夫叶蝉也蹦着看清了,在一小片稀薄的雾色里,黑压压的飞虫军团已经从树影中漫了出来。
“跑啊!”
“跑跑跑!”
那群小咬的功力他们可是深有体会,饶是你功夫再深,也敌不过密密麻麻的吸血飞虫啊,何况小咬都来了,那丑不拉几的大王八还会远吗?
几人拔腿就跑,顾弦望捏着脏布娃娃同白蔹跑在最前面,顺着流浪汉的指向七拐八绕,龙黎断在队尾,盯着白术一拖一拽,这人当真是足够冷血,那季鸢本就身受重伤,昏迷中被他一路死狗样的拖曳。
沿路那群彻底成熟的玉箫地蟾也露了面,把叶蝉恶心得要命,好么,这才多久不见,哥几个都已经开花结果了?
一口气奔出两里地,途中几次被险被成群的玉箫地蟾包围,顾弦望不得已暗催不死鳌与之斗法,堪堪扰动这些小畜生的片刻感知,不过几天,成熟期的地蟾能力就与先前有了极大精进,她只能感慨,昆仑神兽,果然名不虚传。
赶在被彻底包饺子之前,几人终于蹿进了久违的破柴屋。
刚进门,叶蝉和杨白白甚有默契地开始堵先前的破窗。
这邋遢柴屋里没多大变化,阖死柴门,里头俨然就是个拥挤的四方棺材,之前她们四人就几乎没有行动余地了,现在活活塞进九人,甘愿与否都只能肉贴着肉,龙黎将顾弦望挡进屋角,自己同白术相对而立。
屋里没有躺身的宽绰,他直接把季鸢塞进了垃圾堆里。
叶蝉大口喘气:“老祖宗、老祖宗的智慧还是有道理的,这房子,还得有个窗户,安个门,桃花源…不靠谱啊。”
白术笑眯眯的:“看来傻子还有点用处,这阴涡如此热闹,你能活下来总不是意外吧?”
流浪汉闻言猛地一抖,几乎要把自己缩成黑球,只是那把不言刀穿在腿中,他动作受限,一动就不当心牵扯着白蔹往白术身上撞。
“啧,这刀太碍事了,横着占地方啊。”
龙黎挑开他的手,“这刀断了他腿,抽出来,很脏。”
白术盯着她,片刻笑道:“也是,这屋子这么挤,喷得血次呼啦也怪恶心的。”
他转头看向窗外,又说:“瞧瞧外头那些脏东西,疯了似的,我说这雾蜃先前还好好的,怎么我刚要下班,就开始异动了,啧啧,不会是你们惹出了……什么祸吧?”
这话意有所指,但的确点到了关键,顾弦望敛眸暗忖,从他们炸开断龙石,到铜鼓响雾蜃变,当中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阴涡本身存在一个稳定操纵雾蜃开合的系统,那显然其中出现了什么变故,变故既然不在杨白白和白术身上,那只能是在他们这头。
从炸开断龙石,瀑布涌入疑冢,还有什么……
等一下,水。
是了,以瀑布冲入的流速来看,一个小时,是否已经足够淹没到疑冢底层隐藏的那座埋骨坑?
杨白白曾说自己能先一步找到阴涡里,只是因为运气好,但在金钩镇的时候他明显已经确定了麒麟穴的存在,又怎么会中途改变目的地,独闯这要命的雾林子?
他手里一定还有别的线索,仅他自己知道的,那便只能是杨家的山本了。
沉渊锁鳞蛇,金乌镇潜蛟。水云起廉贞,一化飞来骨。
’原来廉贞竟是在这里。‘她猝然回想起他曾说的话。
若依照山本所言,水云会不会就是这阴涡雾蜃,而廉贞,廉贞星主困,恰应了埋骨坑阴阳穴里的那根镇石。
困尸魂,养阴涡,龙家人改造巫族祭坛,难道为的就是蓄养这片积阴之地?
如果是这样,那悬棺祭、金钩镇,这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视线扫向瑟瑟发抖的流浪汉:难不成,这些黑齿民会是龙家人的后裔么?
“妹…妹……”
顾弦望探出手,将脏布娃娃塞进他手里,“妹妹还给你,但你得告诉我们金钩镇到底是怎么回事。”
流浪汉紧抱娃娃,又哭又笑,“妹,回来了。”
“你是金钩镇遗民,阿姐也认识你,他们举村搬迁到山坳中,为什么独你自己留下了?”
流浪汉滴溜溜看着她,抿着厚唇不说话。
白术笑了声:“怀柔政策不管用啊。”
流浪汉躲着他,差点向后仰翻,龙黎适时托了一把,淡道:“你若肯开口,我们可以考虑帮你找到妹妹。”
流浪汉瞪大眼,“妹,还活着?”
龙黎:“红白煞通向刀梯祭坛,正对悬棺山,这是你们古老的悬棺祭仪式,对么?”
流浪汉讷讷点头。
“棺安死者,轿载生魂,那花轿制式偏狭,载的,应当是孩子,所谓悬棺登天,缚地成仙,你们祭祀地仙,将棺木奉上高崖,作为升仙的祭品,村民献上了女童。”
叶蝉听着心里咯噔一下,这的确很符合古代人祭的风俗,特别再参考进雾林子里见到的那座小刀梯,最上面挂着的不也是个孩子样的猴尸吗?
“你妹妹,可是这个村子里,最后一个祭品?”
流浪汉一怔,半晌,重重点了下头。
随后他终于愿意开口,他的汉话不大利索,逻辑也支离破碎,勉强拼凑起来,大致是这样一个故事:
金钩镇的先祖,是一支来自边关的守军后代,当年因外敌入侵,朝中不信蛮夷,便偷偷逃往大山深处,跋涉进秦岭山沟,安了家。
这地方最早就叫做羊拐沟,他们的村子名为小梨花村。
羊拐沟这个地方非常奇怪,每年有大半时间会起浓雾,浓雾起时决计不能进林子,得待在屋子里,不然便会丢掉性命,因为这特殊的雾,他们生存很是艰难,捕鱼打猎采摘是所有的食物来源,一旦不能进林子,就只能饿肚子。
那时村里的猛士就自发组织起来,对村外进行探索,后来就发现了那座生长着神树的悬崖。
神树非常奇异,不单只是硕大,在树上还结着古怪的果子,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只竖吊的棺材,村民惊为天人,以为自己其实住进了神仙洞府,愈发恭敬地参拜起来。
后来,村子因为误食腐兽,引发了极重的传染病,也许是看到了他们的诚意,一直隐没于浓雾的地仙终于显迹,它们带来了一种从没见过的果子,吃下去,病就好了,甚至连垂暮老人服用后,都能延年益寿。
不久,不知何处走漏消息,明军奉旨进山剿灭僰人余孽,原以为村民过不了这一劫了,没想到又是地仙再次出手,深林漫起大雾,整支明军都被大雾吞了进去。
此后村民死心塌地信奉地仙,并起了效仿地仙得道的念头,这也是悬棺祭最初的起源。
起初,他们只是将棺木安置在崖边,不久后,那棺木便会自然悬上棺山,后来就不灵了,地仙传来旨意,要想悬棺,必须献上祭品,它们想要孩子。
孩子是村子的希望,开始时没有人答应,毕竟死者悬棺,到底是不是真的成了地仙,谁也不知道,为了虚无缥缈的愿望牺牲后代,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地仙并没有勉强,它们耐心等待,很快来到隆冬,那一年气候异常暴雪封山,村民陷入了饥荒,为了置换食物和果子,终于同意了人祭。
先例一开,很快便一发不可收拾。
就是否继续悬棺祭,为地仙送上孩子,村民分成了两派阵营,彼此之间互相仇视,悬棺祭的频率被维持在一年一次,直到有一日,有个很早以前被作为祭品的女孩回到了村子里。
几十年过去了,她竟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长生不老,必是成仙了。
那女孩在村里住了几日,家家户户都看见了这等神迹,后来她说她要回到地仙身边去了,便在雾起时独自离开。
自此以后,两派村民终于和解,认定悬棺祭就是他们成仙之路,人祭的频率也从一年一次,变成了两次、三次……地仙说,它们只要女孩,于是村中的女孩,就愈发稀贵。
渐渐地,村民越来越少,他们无法支撑对大型猎物的围捕,只能向深山走,去寻找可以对付的小型野兽,也就是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条小沟,那沟里,全是些……难以形容的骸骨。
没人见过长达一米多的细骨,似鱼非鱼的颅骨,还有更多,有的像人,却非常短,说是矮人不为过,在这骸骨堆里,他们发现了祭祀时才会给孩子穿上的新衣。
消息传回村子,每个人都陷入恐惧,原本就因为女孩稀少,人口凋零的村民陷入了自疑,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又停止了悬棺祭。
这时候雾蜃已经成型,村子在大雾的包裹下陷入绝地,这里的时间诡异,必须依靠铜鼓调节,而铜鼓掌握在地仙手里,他们完全无法反抗。
地仙就是他们的皇帝,而这个皇帝,也如外面的皇帝一般无法琢磨,百年间,它们时而慈悲,时而残暴,残暴时它们会驱使很可怕的虫子,只要被咬上,便会死相凄惨,而慈悲时它们又放任不管,村民亦可停止祭祀。
悬棺祭断断续续,又持续了很久很久,这期间偶尔能有村民被允许进出雾蜃,去置换些口粮回来。
一次回来的村民说,外头已经改朝换天了。
是什么朝?新中国。
可惜随着代代更迭,对地仙的信仰早已经根深蒂固,没有人想出去,即便真的想,也不敢说,金钩镇成了地仙的守卫军,背叛者,都得处死。
但那段时间,地仙又进入了’慈悲期‘,很快,村民发现山里捕不到猎了,河中,鱼也少了,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迷茫中,再度发生了大饥荒。
这一次,终于有人出来主张:我们应该出去。
但保守派终究占据了优势,对抗中,他们提出进行最后一次悬棺祭,召唤地仙,如果这次地仙并不显迹,那么他们就同意出去。
而这次的祭品,就是无父无母,孤身被哥哥带大的,那个妹妹。
妹妹被抓走那天,哥哥恰好出去觅食,回来的时候,雷雨倾盆,悬棺祭已经完成,但这次,地仙只收走了贡品,没有显迹,也没有悬棺。
哥哥疯了,激进派赢了,金钩镇的村民终于走出了桃花源,进入了新世界。
故事到这里就停了,因为这个哥哥在后来便神志不清地找,只记得找妹妹这一件事。
叶蝉无限唏嘘:“这也不能全怪你,打猎那么危险,你总不能时时刻刻带着个小女孩,哎,我就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她絮絮叨叨的安慰,顾弦望却缓缓皱了眉,这段叙述,不对劲。
她直觉,这里面有很大的矛盾点,这里是阴涡,没有铜鼓,那些激进派是怎么离开的?既然离开了,又为什么要在不远的山窝里重建一个金钩镇,他们捏造出明将军墓,躲在山里黑吃黑,这就是所谓的新世界?
而且一群连改朝换代都不知道的村民,怎么学习的汉话,怎么适应的市场经济?
还有疑冢,疑冢是最大的问题,那地方明显是后来改造而成,这么大的工程,总不能连钢筋化工都是地仙一晃指头变出来的吧?那这神仙做的,为免太现代化。
这是白术突然嗤笑声:“出去打猎?既然是饥荒,当时你应该也不过少年,自己一个人,能去哪里打猎?”
“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编些傻子才信的谎,侮辱我的智商。”
“要是你俩都是孤儿,两个小孩在饥荒里,通常是先死的,但你却活下来了,为什么?”
“后悔有的时候可当不了那么大的动力,脏东西,都是男人,你那点花肠子能骗得了谁?哦,怕不是把自己都骗信了吧?”
“你那妹子,难道不是被你自己拿去,换了粮食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