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怔怔地瞧着地面, 根本无法消化那么多的现实,曾经她的生母对她而言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符号,她对此毫无印象, 也不愿追索, 这里面或许有她的自私,她活着已经竭尽全力, 在生活的巨浪下,在自我的浮板上,她轻如飘萍,根本无力、也无能去承担多一个人的分量——不论那个人是爱,还是恨,对于一个已经饱受恶意的孩子而言, 那都太重了。
但当她在苏州看见那张印着亲生父母容颜的照片时, 远隔着时光, 她依旧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击碎了,给予她生命的人,于她却如此陌生, 这本身就是莫大的悲哀, 她只能反复告诫自己,是她不配得的, 她应当如此,这就是宿命为她安排好的折子。
她身上所被加诸的每一分爱意, 都是赊来的, 她得偿, 不论那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但现在, 此时此刻,她终于站上了自以为的、平等的对话席上, 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承受不了’过往‘这两个字的重量,母亲这两个字血肉丰盈的每一寸,都令她感到无比的脆弱,她原本籍以自处的天平——她以为能够偿还的怜爱,每一个字,都几乎重得要压断她的脊梁。
她的这条命,会不会根本就是被这些一直沉默的人从地府中强拽出来的?
’命运如此,何必勉强‘这句话,她怎么能,又是怎么敢,宣之于口的?
“又在胡想些什么?”尚如昀对她之了解,根本无需用眼,“不是长大了么?还出那副神情,可是想教师父难堪?”
“不…怎会,师父为什么要难堪,该难堪的是——”
尚如昀不容置喙地打断:“这便是难堪。”
“你该学学小叶。”他说,“偶尔,做一回孩子给师父瞧瞧。”
顾弦望张了张口,嗓子却是哑的,孩子——孩子是什么模样?
脆弱、自得、任性、恣意张扬,是自知所得偏爱而从重重人间解放。
但她太疲惫了,或许正如萨拉所说的,她不止为难自己,也为难着每一个旁观她的人,她自缚枷锁,身上的每寸皮肤都刻满了自我加诸的罪名,她不懂舞蹈,她从不为生命本身而哭泣。
她就像是一个沉默坠地的婴儿,她就像怪物本身。
说实话,她害怕了,害怕师父这种直白的、毫无索取的怜爱,这让她联想到失去。
“罢了。”尚如昀等了片刻,又笑了笑,“慢慢学罢。”
顾弦望踌躇许久,还是问出了口:“您与她……”
只三个字,她便问不下去了,但也只需这三个字,尚如昀亦足以了然。
他默了默,平直的唇线在尾端缓挑起道无可言说的弧,顾弦望这时还看不太懂,那不是能出现在少年人面孔上的神情,不是烈酒入喉,照彻苦辣,而是陈年久泡的老茶,不动声色,百味纠缠,“不是你想的那样。”
红尘多少事,沉默无从说,唯一句:“是我有愧。”
这四字太重了,好似烈火焚书,烧尽了笔下万言,莫名的,顾弦望的心也跟着痛起来,她不敢走得太深,只敢徘徊在片语之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个本不该相干的人的面目。
“有愧。”她无声地复述了一遍,迷茫地问:“如何才能无愧呢?”
尚如昀盯着足下,一片黑暗中,全是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个问题他又问过自己多少回呢?
到底是,余生独酌空消磨,落笔满纸求不得。
他笑了笑,温声说:“当执迷时,便执迷。”
“望儿,时岁漫长,无何不可。”他抬起手,很轻地在她头上抚了抚,“你还有许多机会,莫负余生。”
顾弦望在他的手掌下微微闭了闭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但在如此险境之中,她又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安定,她的身体是热的,就像她的眼睛和心脏一样。
尚如昀站起来,伸手去把她拉起,“先前你曾提到的那个龙家人,可是叫名唤龙黎?”
顾弦望刚定心魂,又是一僵:“您、您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了。”
“什么时候?在此地么?那、那她现在在哪?”
尚如昀嗤了声:“如此焦急,你倒真是看重这个朋友。”
“不——是,我的确很看重她。”顾弦望很快改口,诚实道,“我与她多次过命,我愿为她作保,她不是江湖人说的那——”
“得了。”尚如昀一摆手,“我也托你的福,受她恩惠。”
“正所谓拿人手短,你也不消多言,我尚九人是老了,道义还不老。我欠她一条腿,自是不能再罚你。”
同时,他又一改肃容:“你既来此,师父便需得实言说与你,此地诡谲万分,实是九死一生之地,我与诸道分两路进龙家之穴,却才发现遭了暗算,这麒麟地中崇山相连,看似是吐水子母之穴,但下地之后我发现这所谓的明将军墓,乃是假墓,他们篡改风水,设置机关,根本没有打算让人活着从此地走出去。”
“望儿,你得知道机关是死的,不论再精巧的机关都不能确保杀死所有人,此地设下的真正迷障——在于人心。”
“你那朋友身手虽然了得,但终究只是一个人,她护我二人避险于此,又独自回到墓道中去搜寻装备,已去了一刻有余。”
“我虽有心,但终究累赘,你既是放心不下,想去便去罢,唯有一点,此地墓道浑如迷宫,一旦踏入很可能难寻归途,做好记号,切莫轻信于人。”
他加重语气:“任何一人。”
…
顾弦望带上了白蔹的佩刀,一把形如唐横刀,却只有一半长度的刀,上有刻字,名为不言。
她顺着岩腔上一条窄隙往上爬,这条土道看起来像是人工匆忙掘出来的,痕迹向下,不知是何人自此地逃生时挖掘出来,只可惜即便进入岩腔,再向外却已是深湖,没有潜水设备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
但她此刻没有闲暇去可怜旁人,她十指抠入土层,鼻尖细嗅着那丝熟悉的木香,以及木香所缠绕着的缕缕不绝的血气——整条土道中,四处都是血迹,或是滴淌的,或是拂蹭的,一滴滴,一片片,血腥味儿完全替代了那股封闭已久的潮闷,像是恶鬼的呢喃,喋喋不休。
依师父的说法,他们是自更上方的一条墓道经由翻板坠落至下层,而后于匆忙间觅得这条盗洞,得以短暂喘息,但此刻龙黎回追,未必还能再从下层回到上层,而且此地虽为假明墓,却造得极为逼真,砖石墓道,宝顶宝楼,无一不备,也正是因为砖石结构,其中的坎面之复杂,远胜于古人所布,稍一松懈,或为暗器所伤,或为翻板所隔,来回往复,几无尽头,活活要将人困死其中。
为防万一,尚如昀还是强硬地令她带上了大部分的伤药和食物,又将唯二的手电塞了一只给她,着令她不可过于依赖招子功,设计此地的人太了解江湖门道了,他们对盗墓憋宝鲁班之流的研究,或更甚于其道中人,从他们踏进山岭的那一刻开始,请君入瓮的大戏便已然拉开了序幕,之所以每个来此的江湖人都这么急于判断,正是因为设计者精深的谋算,早将这些人的心理给研究透彻了。
如此攀爬了约莫五六分钟,前方岩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平面,像是砖石一类,边缘有缝隙,看起来好像是龙黎从此地出去以后又取了块地砖特意封死了进口。
问题是这个进出口恰好是个垂直近两米的竖井,而开口又是在侧面,施力极难,她只能两腿横叉保持直立,推了两推,发现这厮选的砖石又大又厚,起码得有个三四十斤,一下子顾弦望都快气笑了,这家伙到底是要救人还是要彻底绝人后路?真当每个人都有她那般非人的神力么?
观察半晌,她选了个刁钻的角度,这地方在砖石和岩壁之间恰留了条扁平的窄隙,她将不言刀插入其间,人又向上蹭了几步,后背抵住土壁,用尽全身力气狠撬,随着咔啦啦的几声摩擦响,轰然一声那竖放的砖石终于扑倒,便是倒了也足有一拃厚,她踹了两脚,灰头土脸地从洞口爬出来。
甫入墓道,气氛登时一改,那隐带辛呛气息的阴森砖路铺陈眼前,四壁紧压着,如牢如狱,丝毫不见有人经行过的痕迹。
太奇怪了,先前盗洞里全是血迹,怎么在眼前的砖石地上却不见半点遗痕?这整条土道没有任何岔口,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寻错出路,但这样的墓道,却又令她恍惚自疑,但现在她没时间止步犹疑,只能集中注意力观察周遭的墓道。
眼前墓道左右通达,向前约莫有六七米的长度,而后向左手边拐角,向后更近些,大概三四米便又见同样的九十度折角,隐约能感觉出这整个布局类似于个口字型,以她先前曾听说过的古墓形制,甲字型的墓葬是很常见的,也许这座伪造的明墓也采用了类似的布局。
师父曾说他们是从上层坠落下来的,此地砖顶并不高,约莫两米,她跃起便可触顶,但试了两三块儿,上头的砖石不论如何敲击,听起来却又似是实心,半点不可撼动,顾弦望打起手电,光柱刺破阴沉的浓黑,顺着自己的头顶,一路照射到砖道尽头,这一下,整个人不自觉竖起寒毛——血迹,她一直想要寻找的血迹原来不在下方,而是在头顶,而那些血迹又不单只是一人的,其血量之大,起码应是数人鏖战之后才可泼溅成这个样子。
这瞬间周遭的寒凉尽数上涌,令人不自觉想要牙颤,她现在终于理解到让师父说出’诡谲万分‘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了,顾弦望咽了口唾沫,回身再度使劲把那扑倒的砖石抬起来,重新掩上盗洞口。
气息,她如今尚可倚仗的,大抵便只有那一丝木香了。
她对照着上方血迹的溅痕,尝试选择脚下路径中没有沾染血色的方砖,谁知才踏出第二步,砖石分明没有动,但她却清楚地感觉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就在她触地的瞬间开始咔啦啦的拖动起来,像是某种沉重的铰链,照理来说凡是机栝,自触发到射击整套流程应该非常迅速,不论那是弩机、流沙、暗镖亦或是滚石,但她脚下的这个陷阱却截然不同,这感觉就像是压力式地雷,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你却又无法预判你的腿究竟挪动几毫米、抬起多大的重量后那要命的爆炸才会到来。
她的心脏几乎都跳到了嗓子眼,那东西动了,但在黑暗中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的是什么,是坠落、是射击、是穿刺,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根本避无可避。
顾弦望深吸一口气,将不言刀横在胸前,招子功凝催至极,而后、缓缓抬起了脚……
一秒、两秒,直至五秒后,砖道里依旧无事发生,她皱了皱眉,眼珠微转间,又将脚踩了下去,但这一次那铰链转动的感觉没有了,而地砖依旧向她回应着实心的踏地感。
是她多疑了么?
或许,但愿如此。
这口气舒出去不到一半,不知从哪儿——好像隔着墙壁,隐隐约约传来了阵阵嘻嘻嘻嘻的婴儿嬉笑声,笑声经由密闭回环的砖石反射放大,传来时便已经扭曲浑浊得不成样子,就跟那恐怖片里刻意合成的特效音似的,不知怎的,顾弦望鬼使神差地突然拧开手电,白光乍放间,她前后几片砖顶突然翻转,数个皮球大小的黑影猛然砸下来。
手电光晃颤间快速地耀过这阵黑雨,顾弦望瞬间看清了那东西的全相,周身黑皮,腹背生着极短的淡棕色硬毛,很像猴子,但脸部和四肢却和婴儿一样只有褶皱的皮肤,那头型也如猴子般圆隆,唯独眼睛是青白色的,特别大,乍看下好似要掉出来一般。
青眼獠牙,地府小鬼,不外如是。
这群青眼猴一股脑便落下来十来只,体型不大,也就十斤左右的模样,但其四肢长爪如勾,坠而不落,竟能攀砖而走,刚一闪现,立时自三面扑来,顾弦望横刀转了道锋花,却半点沾身劈削的感觉都没有,个猢狲不单灵巧,而且诡计多端,一爪子直接挂在了她的手腕上,倒钩般的爪子尖狠狠抠进肉里,眨眼间就听得声嘻嘻嘻的大笑,青眼猴借她的手向上一荡,四五只手尾相助,连跳带跃地借砖壁蹬腿旋身,再度张开满口獠牙冲她面门而来。
真也是见鬼了,这群青眼猴竟也不惧禁婆骨的气味,只知一味攻击,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顾弦望哪里能同时应对这么多的青眼猴夹击,腹背见血的情急之中,只得咬牙提速,莽头前冲,也就是这么五六米的距离,咔咔咔起码三块砖几乎同时在她脚下下沉,肃杀之中仅闻簇簇之声破风而来——
顾弦望眉目一凛,前方墙面内折小孔,成排铁箭直冲着她的小腿射来,不待跃起,头颅两侧的墙中猝发出两板巨斧,长度几乎逼近半米,如闸刀钳合,止步断腿,起跃断首,毫厘之间,分秒之内,这诡异墓道的设计者根本不给人留一丝余地,随着她脚下方砖突然开裂,竟从中间分成两截,露出下方亟待嗜血的尖刺铁笼。
身后的青眼猴叽叽喳喳的狂叫起来,纷纷跃向砖壁死角等候补刀,这刹那她的嘴唇轻微蠕动,无声地骂了个字,紧接着腿如弹簧,于箭矢闸刀同至瞬息轻跃而起,不言刀向上一捅,赌的就是不同年代工艺的钢铁硬度差,几乎在她脸前三刀剧烈撞击,甚至溅出了些火星,只听着滋啦啦的金属割响,她双手紧把着刀柄,刀身因重量向下滑落寸许,好在钢材坚韧没被闸断,眼下整个人借着这唯一的着力点反向俄挺,平行于地,惊险避过了脚下两轮飞箭。
随即身前板斧一松,几只青眼猴迫不及待地跃上前想要补刀,顾弦望咬牙冷笑一声,等着就的这群猢狲,下坠瞬间,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只青眼猴的尾巴,她本来难以调整的重心,全靠这猴子的一拉一拽,接着往下一丢,借那反向的力,人当空旋身,几乎是一路打着滚摔进了墓道尽头。
抬眼间,漆黑墓道里好似立着道十字的影子,她正想爬起来细看,未防着身下陡然一空,前后三块砖石同时翻转,头晕目眩的刹那,她几乎是掏空了自己所有的本能,又借了禁婆骨对骨肉的提升,才能在落下的瞬间捕捉到地面斜刺如荆棘丛一般的长刀阵。
只听着刀锋相蹭,她几乎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怎么样极限操作,才得以在那必死的乱刀中寻得一条缝隙堪堪落地的。
“呼…呼……”
她的胸膛大起大落,后背阵阵发麻,明显是肾上腺素狂飙后的症状。
但这明墓的主人似乎并不打算给她半点喘息的时间,血气,比方才浓郁数倍的血气便如眼前这片铁荆棘上的陈锈般扑面而来。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仍位于相似的墓道尽头,这里不论上下哪一层,似乎布局都是相同的,如此刻眼前整条的刀剑斧刺,明显是有人触发了大部分的陷阱,还有脚下,这些好像是白鳞蛇和青眼猴的尸体,层层叠叠,一直向前……
顾弦望微微眯着眼,向黑暗的尽头直视过去——只见这犹如地狱之路的尽头,鲜血淋漓、尸骸堆叠下唯一一圈净土的核心里,正立着一道人影,那人微微垂首,似作沉思,她长发垂散肩头,青铜古剑在手,凶煞之气不露自现,像是尊斩鬼未成佛的罗刹。
二十米。
这大约就是她与她之间最后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