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蝉一生所历的生死时速, 都赶不上这十几秒中的慌忙,她一遍遍抹去潜水镜面上的虫群,又一遍遍再度被樱白色所笼罩, 几乎是只凭借着一丝微末的记忆, 死拽着顾弦望扎穿硫化氢层,直冲着方才她无意瞥见的那两道人影疯狂游去。
浮力, 浮力是她现在唯一的体表感知,现在一定是在咸水层了,她明显感觉到了差异,但硫化氢浓度即便减弱,也很难在水中分辨到底哪些部分是溶解了这些剧毒气体的,最要命的是顾姐姐的气瓶, 她几乎已经听不到撒气声了, 也就是说那只气瓶现在即便再拧开氧气阀, 也已经供不上气了。
她只能寄希望于她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人影,身上是背着氧气罐的。
突然,她们眼前的丰年虫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哗然分散开去, 视线一下子清明许多,她这时才发现周遭的水色里有一道道渺然的红色涨染, 惊慌回头,看见那血色的源头正是来自身后顾姐姐的手背, 她不知何时竟把自己的手给割破了。
两人迅疾地对了个眼神, 顾弦望冷静地摇了摇头, 指了指她们正下方的那两道漂浮的尸体。
那两具尸体身上穿着和她们相同的潜水服, 就连气瓶也一般无二,明显就是走鼠的配置, 原来先前之所以找不到走鼠的人,是因为人已经沉没在湖底深处了。
叶蝉顾不上心凉,赶紧打水靠近,人到眼前了才发现,这两人身上遍布着骇人的伤口,潜水服是撕裂的,里面的皮肉翻卷,毫无血色,甚至在骨缝中还嵌着圆硕的硬鳞,光只看这鳞片很难分清究竟来自什么生物,既像是鳄鱼,又像是某种大型的深海鱼,他们脚上好像还缠系着什么像鸭肠似的东西,但现在来不及细看了。
只匆匆一眼,顾弦望便发现这两个走鼠的人,好像都是女人,其中一个人的脖子里也带着类似于龙黎那样的铭牌,上面雕刻着独属于她自己的编码,她因为缺氧几乎有些脱力了,但还是伸手去把两人的铭牌都拽了下来。
这时候叶蝉已经绕到两人身后,极快地扫查了一眼她们的气压表,发现其中一个人的气罐还有余量,好像是在生死关头她刻意关死了自己的氧气阀,也许是想把自己的装备留下来,给后来者预留一线生机。
没时间感动哀悼,她迅速拆解下那人身后的气瓶和呼吸器,抱着那气瓶便冲向顾弦望,不能在这里吸氧,她还是担心水质,两人这时候其实基本都已经到了闭气的极限了,叶蝉只感觉自己四肢发木,非常沉重,但还是咬牙往深处下潜。
一直又过了四五米,她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在她要打开自己氧气阀的时候,顾弦望及时摁住了她的手,指了指她气管上正在冒泡的缺口,她现在有些领悟到叶蝉的意思了,这里的水多半是有问题的,叶蝉点点头,把那只捡来的呼吸器涮了涮,先塞到顾弦望的嘴里,等她吸了两口气,自己再吸,已经到这个位置了,即便有毒她也管不了了。
正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长时间的缺氧一下子呼吸,脑子是反应不过来的,人会有短暂的发懵,这和中毒的感觉很像,所以她们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到底是正常还是异常,正借着这一口宝贵的氧气缓神的功夫,忽然周遭的水流出现两道明显的流线,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便被一股巨大的螺旋状的吸力给强劲地拖向侧面。
先前她还感觉这里的水道像是马桶的抽水口,现在就真感受到了被抽走的晕眩,在这么深的水域一旦出现暗涡,那力道绝对比水面上偶尔能看见的涡流要强上数倍,人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几乎是眨眼之间已经被拽向了涡流深处。
只听着咚咚咚巨大的撞击声,两个人人仰马翻的在水中翻滚,紧接着她的额头狠狠撞上了岩壁,刹那间她意识就白了,感觉人在滚筒洗衣机里,疯狂的往狭窄的岩壁上撞,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松开紧抱着气瓶的手。
不知晕眩了多少秒,她倏然感觉有人正拽着她身后的气瓶,把她整个人往上拖,她脑子里这会儿都已经开始过走马灯了,正跑到她十几岁的时候,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她的头猛然蹿出水面,险些磕到低矮的岩顶,手电光像镭射一样在窄洞中乱飞,直等缓过了两口气,她才看清楚此刻所在的位置,好像是一个扁平的气室,也就是巨大的湖底岩洞中没有完全被水淹没的洞穴。
照道理为了安全在这样的气室是需要先测定空气含量的,但现在顾不上了,呼哧急喘的声音交错响起,顾弦望和她彼此脸上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怔然。
叶蝉说:“刚才…是不是遇到虹吸洞了。”
顾弦望摇摇头,快速打量了一番周遭的情况,这里的岩壁全是那种一条条的岩柱,钉板似的挤压着两个人仅有的空间,但往前再游一段路,上方就出现了两个斜向上的窄道,勉强能供一个人爬行。
叶蝉赶紧先把抢救下来的那只气瓶的氧气阀关死,说:“回是回不去了,但是这个洞,往上也说不准有没有空气啊。”
顾弦望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场面,“我们遇到的那两个人,应该多半就是走鼠队伍里的,你还记得她们身上的伤口么?”
叶蝉点头说:“好像…是什么大型的鱼类造成的。”
顾弦望道:“嗯,刚才混乱中我看见她们脚上缠了东西,被吸进涡流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瞥到了那条被搅起来的尸体,好像是一条几十斤的大鱼,肚腹被刀割开了,鱼肠就连在人身上,但缠得很粗糙。”
很粗糙?
叶蝉想了想,啊了声:“你是说有可能是龙姐姐把鱼杀了……还没来得及处理好,就离开了?”
说离开并不准确,顾弦望说:“刚才那些白色的虫子是突然开始攻击的,我猜它们可能是食腐动物,而且能感知到涡流开启的时机,它们想把我们留在上面慢慢食用,所以才会在那时候急迫地攻击我们的装备。”
“也就是说,这种涡流应该来得很频繁,很可能其他人也遭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叶蝉明白了:“所以龙姐姐也有可能被吸进了这样的气室里,如果是这样的话,咱就只能选择埋头往上爬了。”
顾弦望点了点头,摸索半天,从衣服里拽出不死鳌,她试着令不死鳌指向,但在这个位置,不死鳌完全不动了,这只说明两种可能,第一,龙黎就在这片区域内,更细致的方向它分辨不出来;第二,这里存在着干扰物,它已经找不到龙黎身上残留的灵气了。
既然是这样,她仔细观察了一番两个窄洞口的痕迹,快速选择了其中一条:“那就爬罢。”
…
卸下了气瓶和铅块,两人把蛙鞋背在身后,顾弦望在前面开路,叶蝉把剩下的那只气瓶就卡在气室的岩壁中间,跟着也爬进溶洞中,这洞壁非常滑,而且是几乎竖直的,她们经过一夜奔命,又长时间潜水,体力所剩不多,光想维持平衡就非常难了,行进速度很慢。
一直爬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体感也就上升了七八米不到,顾弦望在前面没打手电,感觉这洞里的空气虽然有,但比正常情况的要稀薄不少,呼吸很沉滞,氧气不足后人很容易产生缺氧反应,她一面爬一面又观察着自己的手背,那条伤口果不其然开始发白,她心里其实有些没底,因为起初选择路线的时候,两条甬道上都没有龙黎留下的记号,说明她很可能不是从这条路走的,这水下的溶洞七拐八拐,很多地方压根就不是路,更像是塌方以后挤压留下的石隙。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隐隐浮现出对这种幽闭环境的依赖感,不,准确来说那也不是依赖,而是一种亲切、喜爱的感觉,就好像寒冬腊月里被暖被窝所吸引,她感觉自己意识中好像有一道声音,让她留下来,留在这样黑暗封闭,永不见人的缝隙中。
咯噔一下,她猛然回神——同时指尖在一块尖锐的岩片上划过,那刺痛感瞬间刺激到了她的神智,她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马上意识到这是禁婆骨开始对她的意识进行某种侵入的体现。
变异,原来变异是这样的过程,看似缓慢,实则无孔不入,悄无声息地改造着她的一切。
她心里一紧,手脚猝然发力,几乎是逃命般的疾速向上攀爬,途中经行了几次岔口,都只凭着下意识的第六感慌张抉择,人在黑暗中对时空的感知会逐渐失效,眼下也不知道究竟爬了多久,又爬出去多远,一直到身后的叶蝉忍不住出声,她这才放慢了速度。
“顾、顾姐姐,你慢点儿,我跟不上了。”
“咱这么个爬法儿,是不是要爬到地面上了啊?”
也不对,她们在寿眼湖中起码下潜了四十多米,这甬道纵横交错,有一半时间起码是平行前进的,回过头再算,顶天了也就爬上去十来米左右,按照她们当时对周遭环境的观察,寿眼湖周遭属于是四面高耸,即是说现在的位置很可能还在深山的地下。
会有出路吗?谁也不知道。
只能爬。
“不会,我们肯定还在地下,但这里有氧气,说明上面一定有比较大的腔室。”
顾弦望顿了顿,侧耳倾听,忽然在极度的静谧中捕捉到一丝水滴声,那水滴声和之前甬道里的不同,更清脆,说明它滴落时是有一定高度的,当下不做停留,“再坚持一下,我感觉很快要到真正的龙穴了。”
两人不再拖延,撑着一口气奋力向上猛爬,直过了两道窄弯,前方豁然开朗,顺着一道三角状的窄口向外望,外头是一处约莫有七八平大小的圆形腔室,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顾弦望眸色一喜,紧缩着双肩往外挤压身体,艰难地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洞口钻了出来。
这个口子太窄了,如她如叶蝉这样的体型都只能勉强挤过,如果是一个男性绝对是过不来的,即便是龙黎那样的身材,她的骨架要比两人更宽,应该也很困难。
顾弦望刚弯腰把叶蝉拖出来,还不等回身看清楚岩腔,腰后立时被一把利器抵住,她霎时间僵身不动,只听着身后一道沙哑的男声低沉地喝问:“谁?”
叶蝉还趴在地上,只能从顾弦望的腿缝里看人,那人穿着白底布鞋,腿踝上捆着老式的绑腿,看着挺古怪,但她现在不敢贸然出声,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外尽量挪动,谁知道膝盖刚挪没两下,那人似乎更用力地捅了一下顾姐姐,威胁道:“都别动。”
正心惊呢,突然顾姐姐嗓子一颤,竟有些哽咽,她问:“是……师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