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涡。”杨白白兀自咂摸了一下, 换个思路去想的话,这个活字的确有那么点意思,“等等, 你先说清楚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在阴涡里还是阴涡外?如果这里是真实的地方, 那雾林子里的东西就不得不防了。”
很好,这也是顾弦望一直想问的。
“前因我不便详述, 总之我应当是先于你们半日踏进了这阴涡里,进入雾障不久便似中了迷药,昏沉之际于林中遭到伏击,”龙黎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又道,“但伏击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已经记不清了, 在那以后我便陷入了昏迷, 直到你们寻来。”
迷糊?叶蝉一拍手:“欸,我也是,我在林子里也有一阵子感觉自己就跟喝了假酒似的。”
龙黎看她一眼, 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这个叙述……顾弦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倏问道:“那你可有感觉时间变化上有什么不妥么?”
若是照龙黎的说法,他们眼下被困于此非是遭鬼迷了眼致使原地打转, 而是整个山岭之中的雾气是’活的‘,就像那时刻移动的路墙, 分秒之际前后转向, 人自身的方向感已经丧失作用, 再加上这鬼地方的磁场怪得要命, 电子设备包括指南针也跟着报废。
如果此刻他们选择贸贸然走回林中去,多半再找不回来时的那条路, 最优选项其实是原地伏等到柴屋的主人回来,既然他能带回新鲜食物,说明这家伙有办法出去。
所以对顾弦望来说,眼下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为什么天色始终没有变化?又为什么龙黎毫无愈合的迹象?
她起身后最先问到的问题便是时间,顾弦望暗想,这才是此地最致命的要点。
被她盯看片刻,龙黎蓦地移开眼,说:“说实话,我的意识模糊得厉害,当时的时间方向完全分不出来。”
杨白白啧了声,挠了挠头说“你们走鼠对这什么阴涡雾蜃这么了解,那你怎么还混得这么狼狈?就没有个破解之法吗?”
龙黎耸肩:“所谓阴涡,在古籍中被提及的次数,千年来不过一二,便是鬼帐子一说,你们杨家祖辈,又真遇过几次?”
杨白白被呛得一噎,闷道:“那你说得那么头头是道?”
没错,杨白白其实无意间抓住了重点——龙黎的叙述很奇怪。
顾弦望蹙眉暗忖,她给的结论太详细了,却又对中间过程轻描淡写地避过,既然文籍里言之甚少,那她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分清阴涡与鬼帐子,又是怎么知道雾蜃其实是’活‘的?
这感觉就好像她留头续尾却将事情中间最关键的一段给截去了,虽听来好似合理,内里却极其寡淡。
龙黎的靴底有很厚的泥浆,但身上却没有,雾林潮湿有明显下过雨的痕迹,说明她起码在半日内曾在林中徒步过,且昏迷时没有坠地,她的腰袢上有碳渍,但指甲间却没有,又说明她昏迷前曾经梳洗过。
她清醒以后要过水,却没有急于给自己补充糖分,如果她重伤昏迷已久,那她对盐糖的渴望绝对不会如此表现。
心念电闪之间,顾弦望突然回想起龙黎从屋檐上跳下来以后刻意整理衣角的那个动作。
“我忽然想起三姐要我转达你一件要事。”顾弦望转身走回柴屋,在门边唤道:“白蔹,你来一下。”
哈?三姐交代的事?
叶蝉抻着脖子往回瞅,心想怎么突然就要密谈了?
看顾姐姐那神色,感觉严肃得很啊。
…
进门时,龙黎大抵便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方才那段说辞脱口,自己便已经觉出不妥,但时间太紧,身体又过于虚弱,话赶着话说到现在,落下满地破绽,要说能找补么?或许可以,可饶她巧舌千机,这一瞬对着她的眼,忽又说不出别的字句了。
半晌,她叹了声:“我没事。”
她不打自招,却没让顾弦望舒心半分,反倒眉结深拢,哑了嗓子,“衣服撩开,我瞧瞧那口子。”
难怪她第一时间去翻自己的背包,那青铜剑如此沉重,在与不在手拎便知,有什么东西需要背身翻找?
难怪她稍能站稳就迫不及待地跃上檐脊,借那高处作势远望,眼前分明就这一片林子地,能看出什么花儿来?
龙黎被她瞧得脊背发僵,感觉这辈子罕有这般窘迫的时候,她四指攥着顾弦望给她披的冲锋衣那拉链脚,拇指在几个指尖来回摩挲,半晌不肯动弹,最末还是讨饶:“不打紧,这雾——”
“雾什么雾?”顾弦望不等了,皱眉跨步,忽地闯进她内围,两人之间只隔半臂,起伏呼吸的热气分外明朗,龙黎脚下功夫便是再深,这个距离内,也跑不脱。
顾弦望猝然伸手,一手攥她的腕,一手翻她的衣,只听着哗的声硬壳布料的揉响,龙黎苦笑着被她擒拿得动弹不得,里头贴身背心露出来,可见侧腹部干了的血迹上又洇出成片湿红。
那衣服里鼓鼓囊囊,比原先包扎时涨得多,不再给她机会遮掩,这次顾弦望眼疾手快地撩起背心,原来她整个腹侧这一块的绷带里又被她偷偷塞进了许多医用棉,这会儿一团团的棉花全都浸透了血,沉沉的坠在那里。
“你不打紧?”她抬眸,手上仍维持着这个动作,二人的余光里都染上那抹猩红,“原来不打紧是这样的标准,我明白了。”
仿佛是那日石室包扎撒药的人对调了位置,顾弦望说’我明白了‘的时候,龙黎心里蓦地一突,瞬间明白她话外的意思,这疯姑娘,她是真怕,当下举手认栽,“方才没瞧见还不知疼,现下知道了。”
见她还不松口,龙黎又软声重复:“疼。”
但凡她的心再硬一点……
顾弦望叹了口气:“你说实话,到底在这阴涡里待了多久?”
这姑娘,果然很聪明。
龙黎长睫半敛,说不清自己是无奈多些,还是欣慰多些,她短促地带过:“约莫三日。”
三天,72个小时,顾弦望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式计数的,更不敢细思。
“在受伤之后么?”
“嗯。”
深吸口气,顾弦望紧咬着后槽牙,她颈间侧凸起一根青筋,半晌才平复下去,“所以阴涡里的时间流动与外面并不相同,对么?”
“不尽然。”龙黎回忆道,“我记忆中这里的时间曾经校准过一次。”
“校准?”
“嗯,铜鼓响,雾蜃开,通道连接以后,阴涡内部的时间就会与外面的时间进行一次校准,黑夜会突然变成正午,也是那一次,我止住了血。”
顾弦望沉声问:“柴屋里没有火灶,那草木灰,是你自己塞进去的?”
龙黎点了一下头,顾弦望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那感觉她无法形容,就好像自己肚子上也开了个无法愈合的洞,空落落的,穿堂风没命地吹,吹得人又痛又冷,倒不若真让她受着那疼还罢了。
她沉郁地吐出口气,强逼自己冷静抽离,如此说来,龙黎自失联当日应当就已经入了阴涡,并且在她受伤昏迷到被她寻得的这段时间,雾蜃应当不仅开了一次。
第一次借由时间校准,她短暂恢复自愈力,并借草木灰止住了血,同时她应当也同步了身体状况,因此才会虚弱至昏迷,就是在这个时间里,有人拿到了她的手机,发来第一条暗示她们去找红三姐的蜘蛛表情。
在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龙黎的伤口应该维持在一个脆弱的止血状态,而后又出现了第二次,在这一次龙黎被送进了柴屋,而且伤口再度撕裂,所以她腹中的草木灰才会呈现出完全被浸润后结块的状态,并且手机传来的照片是一张夜间图。
问题就在于发送消息的人,与柴屋主人,是否为同一人?
就好像当初给她邮寄传单的人,与溶洞中为蛊虫编号的人,是否为同一人的猜测一样,只是这次,顾弦望所推理出的结论是否定的。
从柴屋的状态来看,在此生活的人生理状态必然很差,他长期辗转于温饱线上,绝无精神条件再去谋算更复杂的布局,如果他是一枚’钉子‘,顾弦望将自己代入那幕后老板,那么她绝不会信任这样质量的钉子。
所以大概率,那个使用龙黎手机的人也是一个外来者,ta是跟踪龙黎一路进入阴涡,而且很有可能将龙黎送来柴屋的就是ta,从照片拍摄的时间来看,这个人极有可能还未离开阴涡,正潜藏于暗处,在观察着她们。
觑她神色,龙黎抿了抿唇,末了还是无奈地从口袋中取出一只铜罗盘,“我自抵达西安后便直驱金钩镇,那附近山势奇特,却未见走鼠路迹,我便料想你师父一行走的必不是此道,于是一路寻向龙头之处,在深山一线天发现了这相灵的混元盘,那时候,上面的血迹还未干尽。”
“在那之后不久,我手中罗盘便失去方向,很快大雾罩来,转眼人便入了阴涡。”
相灵?
“你知道与我师父一道来的都有谁么?”
“卸岭挑头,兼相灵、公输、道门、走鼠,合一十三人。”龙黎抽出腰后的匕首,低头将自己浸透的绷带挑断,“照常理走鼠出户,每半日必回信一次,这是规矩。”
“自己怎么看得清?”顾弦望挡开她的刀,用酒精擦了两遍手,拿过纱布和绷带,这次刻意给她裹得厚厚的,不松不紧地缠了几圈,“这帮人只听名号就知道实力不俗,要真是失了联,你自己一个来又有什么用?”
顾弦望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在这些事上,龙黎的态度与她师父根本一般无二,他们每个人都想尽办法想要将她挡于篱外,自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却全然不知她其实早就在困局之中,在命数里动弹不得。
更遑论在暗处还藏着不知多少指爪,那泼天罗网好似罩住了她在意的每一个人,如影随形,步步紧逼。
龙黎道:“凡龙家人皮图所示之地,必见大凶,弦望,你不该来。”
“是。”顾弦望觑她一眼,两指捏着绷带尾狠狠一拉,直听着她暗嘶了声,这才系上结,“这是你们江湖人的场子,我来此现眼,确实不自量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
“呵,你们一个两个,谋算深,本事大,说走抬腿便走了,”顾弦望敛眸道,“又有什么人是抛不下的?”
龙黎心想这话看似是在说她,实则忧心的是尚九爷的安危,当下宽慰道:“阴涡虽险,但并非没有破解之法,这里的活雾遵循某种既定的规则散动,我曾在古籍中见过一段口诀,又观察了些时间,或许当用。”
顾弦望无言地觑着她。
“口诀里说:荧烛火,赶阴涡;铜鼓震,莫开眼。荧烛火便是萤火虫的光,我猜想那活雾或许可以用萤火虫制成的灯笼驱赶。”
“雾蜃的排列如果同七巧板一样简单,只凭我们四个人,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成功。”
不等顾弦望说下一句,龙黎便摇头道:“不,此事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办。”
“为什么?”
“鞭雾之技,极为复杂——”
顾弦望学着她抢白:“是因为雾林里还藏着要命的东西,你其实看清了伤你之物,对么?”
对话倏地顿住,龙黎默然半晌,才低声说:“…这是效率最高的办法。”
很好,这句话是她第二次自龙黎口中听见,一个两个,都这么自以为是,师父她拿之无法,难道对上龙黎自己还能永落下风么?
觑看片刻,顾弦望倏转话音,“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拿到你的坐标么?”
由此,掷下一枚钩子。
龙黎眸色微沉:“你去过红馆?”
果然。
顾弦望说:“是,而且我也与红三姐做了一桩买卖。”
龙黎皱眉问:“……你应了什么条件?”
风水轮流转,顾弦望隐在黑暗中合意地睨着她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耸了肩:“既是买卖,自当保密。”
“你既然能从三姐那拿到蜘蛛胸针,自然了解这规矩,对不对?”
“所以,”她又说,“你现在该知道了,我与你已经在同一条船上。”
“你若划得太快了,浆板打架,船覆水淹,你我…都会沉下去。”
龙黎抿着唇,一时无话,只听她轻轻说了最末一句。
“或许你可以试着信任我,然后,等等我,不会耽搁太久,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