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咬着下唇, 未发出一丝声响,视线迅速扫过柴屋角落,确认无人埋伏, 这才疾步跨过地上散乱的垃圾, 赶到床边。
屋里很黑,但顾弦望却又看得极其清楚, 龙黎身上盖着一条破旧的蓝布单,面色苍白如纸,胸腔几不见起伏,好似是冻在异界的冰人。
顾弦望的手探出半空,竟有一瞬不敢去触碰她的脸,这是第一次, 她想, 第一次龙黎如此无防地躺在她眼前, 她的脑海里有无数个此刻应该施为的步骤——要确认她的状况,要尽快转移场所,要分析她落入此境的缘由——等等等等无数事端挤挨在一处, 可她的心脏砰砰直响, 像是狠砸在水泥面上的皮球,血液不流了, 于是四肢百骸一齐发冷。
就是这瞬间,从顾弦望俯下身, 伸出手, 到指尖落在龙黎颈侧动脉上的一瞬间, 她心中倏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想变得更强大, 并不全是世俗意义上的那种强大,而是去攫取某样资格, 一样能与师父和龙黎平等对话的资格。
她实在是厌倦了这种姗姗来迟。
半晌,叶蝉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低声朝里问:“顾姐姐,发现啥了?”
顾弦望已经掀开了龙黎身上的布单,她贴身穿着件工字背心,腹部侧面晕染开成片血色,在肋缘与腹囊之间的肝肠处赫然破开一个孔洞,不知是被什么长条状的武器洞穿而过,此时里面填满了好似草木灰一样的碳粉,籍此止住了失血的势头。
她脚下放着另一只背包,这东西方才被藏在了木床底下,好在是一条肩带被龙黎死死抓着,否则顾弦望一时也难以发觉。
龙黎还有气,脉搏虽孱弱,但还算稳定,她的体温很低,手触发凉,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很奇怪,以先前她在贵州时的表现,这壁虎般的人总能以常人难及的速度恢复伤情,可这次明显她衣服上的血色都已经干涸发暗,她的伤处却不见半点恢复的迹象。
究竟是人出了问题,还是这地方与其他地方不同?
顾弦望用身体挡着龙黎,回头问:“外面有异样么?”
“那倒没有,就是看看你怎么还没出来。”
她略一思忖,向侧面挪了半步,露出龙黎的上半身,叶蝉瞪大眼愣了愣,“龙——”
“嘘。”顾弦望摇头,“医疗包你带了么?”
叶蝉捂着嘴,大力点点头,一耸肩把背包脱下来,朝里一丢,“我给你们把着门。”说完,就跟个关公似的抱臂往门前一站,又觉得心里憋得慌,偷窥般扭过头问,“她…没啥大事儿吧?”
“杨白白呢?”
“外面儿没啥异常,他就绕到后面去看情况了。”
顾弦望嗯了声,快速道:“她还在昏迷,腹部有一个被刺穿的伤口,看形态很像是钢筋一类的条状物刺出来的,她失血较多,可能会失温,先前不知道被谁简单救治过,但是手法很糟糕。”
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在驱邪。
说到后面,她自己都有点生气,不会治就不要瞎治,把人捡回来往人肚子里塞碳灰堵口子,还在人身上压纸钱和粗盐,这到底是要救人还是要送她走?
伤口上撒盐,这是亏着她昏迷说不出话,可有这么欺负人的么?
这里的环境太糟糕了,完全不适宜她久待,但龙黎现下的身体状况,却又未见得能受得住奔波,顾弦望先用酒精擦去她皮肤上残留的血污,随即将她腹部创口中受过污染的碳灰一点点抠出来,这个过程必须要快,快在这柴屋的主人回来前,也要快在杨白白意识到问题不对之前。
尽管她已经竭力稳住自己,但眼看着那一指大小的洞口逐渐露出血淋淋的肉色,顾弦望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起颤来,她心中犹疑,手下便不利落,摆晃之间冰凉的镊子轻触上龙黎的裂口,竟让她在昏迷中紧皱了眉,唇缝里逸出一声沙哑的低吟。
这人…原来也知道疼。
顾弦望一咬下唇,索性坐到她身边,右手继续清创,左臂伸到她脸旁,轻轻抚摸着龙黎的额头,柔声在她耳边念着:“吹吹气,摸摸头,痛痛全部都飞走。”
“乖,忍一下,很快就不疼了。”
她上下两头兼顾,压根都没意识到自己手下的功夫快得出奇,其实顾弦望对医疗上的事属是久病成医,但给自己处理伤口和给旁人处理完全是两码事儿,她这一口气屏到底,额间渗出层热汗,终于是将所有碳灰给清除出去,再用医用棉小心填补。
现在的条件只够这样简陋地处理,外头敷上一层伤粉,再盖上纱布,顾弦望盯着她的腹部,许是因为脱水,纵横的肌线深得要命,随着龙黎平稳的呼吸而高低起伏,很好,没有血水再渗出来,她总算如释重负地叹出口气,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现在,她需要尽快把龙黎送出去,万一伤她的东西带着破伤风之类的毒菌就麻烦了。
“不念了么?”
愣神间,一道喑哑的声音蓦地传来,顾弦望倏忽侧目,恰对上龙黎润如玉石般的黑瞳,因着虚弱,她的眸色中显出难得一见的散漫,就像是晴好午后里刚从绒毯中睡醒的狸猫。
顾弦望一怔,下意识眨了眨眼,脸上莫名发起烧来,“你什么时候醒的?”
“嗯…不久前。”龙黎牵起丝笑意,长睫如点水,片刻轻阖,似是在享受最后瞬息的安宁,“有水么?”
“有。”她忙翻出自己包里的水瓶,咔地拧开送到她唇边,又觉得她这个姿势容易呛着,便问:“要喂你么?”
就这么狭窄的个小破柴屋,两人的声音都轻得像是做贼,龙黎体弱也就罢了,顾弦望也不知怎给带偏了,就叶蝉还和个傻子似的换着各种姿势堵门框,殊不知里面的两个人已经窸窸窣窣地扶着腰喂起水来。
龙黎的唇瓣上润着层水膜,似龟裂的土壤初逢雨露,她的嗓子哑得厉害,只能附耳才勉强听清,“你…如何找到这儿?”
这个问法,顾弦望当下确定发来消息的果非她本人,只是以龙黎目前的状况来看,其间千头万绪,可能性众多,她心念电转,问出关键:“你知道羊拐沟么?”
黑暗之中,龙黎神色倏忽凝转,但又很快显出丝茫然,她上身微动间似牵扯了伤处,脱力地俯入顾弦望的颈窝,两人本就挨得极近,这下面颊相贴,冷热交叠,顾弦望只听着脑中嗡的一响,她说的那句’何处是羊拐沟‘竟也没能分辨清楚。
门外影子一暗,杨白白不耐烦地喊了声:“欸,里面是有金矿吗需要挖这么久?”
叶蝉赶紧挥手相挡,嚷道:“诶诶诶,你别瞎看,后退后退!”
被那动静惊扰,耳语间的顾弦望唰一下站起来,背脊僵直,活似是遭谁罚了站,“等、等一下。”
咳,是不是太久没说话了,怎得一开口嗓音还劈了叉。
她一动,龙黎便也跟着坐直,伸臂自医疗包里拿出卷弹力绷带,绕着自己的腰腹紧紧缠系数圈,打上死结,她的唇色发白,但眸光已经锐利起来,尤似瞬息里换了个人,直身时那姿态已有了风林火山的气势。
龙黎立在阴影之中,微微侧目,低声:“今天是第几日?”
无头无尾,可顾弦望偏就立时明了她的意思,“第二天。”你失联的第二天。
她身上这件背心前后穿孔,又沾着大片血迹,顾弦望从侧面看过去,又叫她那凌厉的肩臂线条给晃了眼,当下脱了自己的冲锋衣,阴影遮罩,龙黎乖乖站在她身前任她将衣服披上,硬壳衣料哗啦抖响,掩住了她垂眸低叹的一句,“还是连累了你。”
顾弦望的注意力都放在门外,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嗯?里面有人?”杨白白比叶蝉高,饶是她伸着手臂挡也很难全部挡住他的视线。
横竖是避不开,顾弦望走出去说:“嗯,我本就是来接她的,这位是走鼠的人。”
叶蝉回头,与她对了个眼神,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就是,人家走鼠的姐妹受了伤,刚才顾姐姐给人紧急包扎呢,你急什么急?”
“走鼠?”杨白白一挑眉,歪脖朝里瞅,只看她那身形便将人识了出来,“是你?”
顾弦望早知凭他的目力瞒是没用的,不若就借用红三姐的光,“是三姐托她前来帮手,结果不小心也落进了这鬼帐子里。”
正好红三姐是个无定性的主,流云如幻江湖人尽皆知,既是她手下的人,时不时换张脸再正常不过,杨白白无可无不可的’噢‘了声,问道:“只派了你一个来?”
龙黎入戏很快,她从阴影中走出来,淡声应他:“走鼠行事,向来在精不在多,三姐嘱托此事需得秘行,白蔹在此先谢过三位救命之恩,也请三位为我行踪保密。”
“白莲?”叶蝉眼珠子一转,夸张道:“喔~!就你叫白莲呐。”
“嘁,那叫白蔹。”杨白白嗤一声,“走鼠近卫,把头自己养大的亲信,用的才是中药名做代号。这东西是承袭的,上一代死了就传给下一代,屁都不懂。”
叶蝉:……上一次有人骂我屁都不懂还是在上一次。
见她委屈神情,顾弦望低咳一声,说:“你看过屋外,有什么异样么?”
杨白白好笑道:“这地方有什么东西看起来是正常的吗?”
他走进屋溜了一圈,“这个柴房看起来就起码有几十年了,里面的垃圾却有新有旧。”他从墙边的红色塑料桶里捡出半包吃剩下的小面包,面包白胚上已经生出些霉斑,再看眼日期,“呵,保质期到明年十月份,这是新东西。”
顾弦望蹙眉道:“这不恰能说明所谓的鬼帐子是可以进出的么?”
“不,这并非鬼帐子。”龙黎看着远处林中的浓雾说,“这应当是雾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