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迟了一个钟头才进门, 本以为免不了挨顿唠叨,倒没料着师父竟也还没回来。
问陈妈,陈妈只说是他晚上临时安排了应酬, 毕竟师父在天津的老关系多, 偶尔走动一回自是回不得早,这陈妈也是, 不知是不是下午得闲睡得太沉了,吃晚饭的时候就心不在焉,随口问了几句和小叶总聊得怎么样,也不见以往那种热切劲。
晚饭顾弦望就只喝了碗粥,她推脱自己还发烧难受,想着先回屋去休息, 陈妈看她那样就知道这是出去一下午心又野了, 这孩子大了终究是关不住, 摆摆手就让她去了。
顾弦望一回屋便反锁了门,她简单梳洗卸妆,换上睡衣, 像是做了套法事似的躺上床, 这才端起手机,重新点开那新建的群聊。
她以往几乎不与人社交, 自也不用这些新潮的软件,要不是师兄之前非得拉着她玩, 微信号她都不会注册, 为免露怯, 她先自己研究了一会儿这里头的功能键, 点开群聊信息,里面拢共三个人, 她的头像是系统自带,叶蝉的头像是个飘魂儿的骷髅头,龙黎的头像就是一张白板,她食指在三人的头像上稍一迟疑,然后摁进了龙黎的头像里,里头什么信息也没有,只有一句:添加到通讯录。
还不是好友呢,她闷出一口气。
退出页面,她盯着聊天记录里叶蝉发的最后一句’我到家啦‘犹豫半天,正考虑着合适的回复,结果手一抖连摁错两个按键,唰唰两个表情就飞了出去。
【顾弦望】:[猪头]
【顾弦望】:[玫瑰花]
真正的顾弦望:……目瞪口呆。
不一会,噔一声,群里立马有人回复。
【话篓子】:哇,顾姐姐你来啦,咋样,晚到家没事儿吧?
太尴尬了,顾弦望决定直接无视刚才的失误。
【顾弦望】:没事,我师父还没回来。
她打字慢,上面那句话刚发出去,龙黎紧接着回了一条。
【L】:表情在哪里发?
【顾弦望】:不知道,刚刚不小心点错了。
【话篓子】:你俩行不行啊,都是老古董吗?就在那个文字框边上啊。
【L】:好,明白。
顾弦望抿着唇盯着那行字,寻思着这人回复消息那么快,真和她一样不知道怎么发表情么?
很快,叶蝉又把自己的手机号,qq号,有用的没用的都发了出来,然后挨个申请了单加好友。
顾弦望一通过,那头立马弹窗:铛铛!天空一声巨响,叶宝闪亮登场!
她本想借着这个由头,顺势也去添加龙黎的好友,结果没等她打完一句话,叶蝉又在群里连发了几条新消息。
顾弦望指尖加劲儿,想坚持着先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可眼神一瞟,突然愣了神。
【话篓子】:新情报,新情报!我哥说那个祭坛出事了。
【话篓子】:下午不是那边发回来消息说找到了小黑哥的遗体吗?我哥就赶回公司去处理,结果我刚刚问他,他说遗体没法确认了,走鼠的人也都撤了回来,好像是有人提前报警,现在整个夜郎寨都被接管了。
【话篓子】:还有还有!那个花会上的黑客好像也没被抓住,我哥悄咪咪和我说,有可能是走鼠内部出了叛徒,不然一般人根本混不进花会里,他们办公区域全是监控。
【话篓子】:而且贵州那边估计也是,走鼠的常规处理流程还没走完,警察就来了,这在以前是根本没有过的事儿,反正是一团乱,他现在得临时出差,再回去一趟配合调查,头都快秃了。
走鼠内部出了问题?怎么会如此突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顾弦望第一反应,是不是萨拉查克那帮人逃出去以后报的警,他们弄不到的东西,也不让走鼠清闲。
她刚想着,龙黎就跟有心电感应似的回了一句。
【L】:走鼠内部是否有问题尚不清楚,但报警肯定不会是萨拉他们干的,他们的身份敏感,一点信息也不会留下。
龙黎这时候主动提及萨拉等人,算是主动捅破了窗纸,关于组织的事在她们三人之中总归是个刺,这事一天说不明白,真正的信任就建立不起来。
她那话发出来,好一会儿群里都没人再回复,顾弦望正在思索黑客公放龙家人皮图的照片和提前让警察介入祭坛这两件事会不会有关联,叶蝉突然私聊了一条信息。
她问:顾姐姐,你觉得龙姐姐可信吗?
顾弦望一顿,回:怎么忽然问这个?
她说:我把那个祭坛石台上的文字都默写下来了。
顾弦望没想到她真能把那些象形文字硬记下来,也知道这是巫族祭坛所留下的真正关键的线索,她略一思索,慎重回复:我觉得这些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龙黎可不可信,你可以自己判断,仅在我个人的话,我认为她是可信的。
话发过去,叶蝉很快回了个OK的表情,顾弦望揉了揉眉心,还以为她真懂了,结果一退出聊天界面,那群聊消息里明晃晃躺着一句:龙姐姐出来吃宵夜不?
顾弦望:……这就是没有门禁的世界吗?
【L】:可以。
【L】:弦望来么?
她倒是想,但陈妈肯定不会让她去,而且师父一会儿便回来了。
正想回,手忽然一顿——等等,如果走鼠内部出事了,那师父今晚的应酬会不会也和这件事有关?照师父的习惯,一旦过了子时没回府,今夜他就直接外宿了,或许今晚……
【L】:到我这里聚如何?楼下好似有家生意红火的烧烤店。
【话篓子】:我去我去!烧烤万岁!
顾弦望盯着她那句话,手指僵在屏幕前,说实话,她心动了。
【顾弦望】:那我也去吧。
不就是翻墙么?她练的就是腿上功夫。
【L】:好,车我开回来了,一会顺道接上你们。
【话篓子】:[亲亲]
到她那里去。
顾弦望放下手机,平摊在柔软的羽绒被上,怔神盯着顶上的白纱蚊帐——她那里,龙黎难道也住在天津么,她是独居,还是与朋友同住?她那里,会不会只是在楼下的餐厅小聚的意思?她那里,如果她愿意私下单独邀请她们过去,是不是意味着她们之间是比同僚或是合作伙伴更近些的人?
莫名的,她感觉自己心脏好似有些痒,像是被道旁的狗尾草拂过,她用手掌贴着自己温热的胸口,抓不准,挠不着,有些难受。
她两腿晃荡在床边,倏地勾着床板呼一下坐起来,既然要去的话,穿什么样的衣服合适?休闲一些?正式一些?
顾弦望瞥了眼梳妆镜,她这几日苍白得很,还是穿休闲些吧,等翻墙回来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被抓包了,就说是出去散心也好。
就这样定了,她唰地站起来,匆匆翻过衣柜,换上身白T和牛仔裤,穿衣镜前转两圈,看着一股子学生气。
好看么?她皱眉琢磨着。
她手臂上还缠着薄薄一圈绷带,卸了显得太刻意,不卸又好似有些引人注目,叹口气,这还是她第一次交上朋友,与朋友交往的尺度她全然没有概念,只知道心脏砰砰直跳,想见面,又怕见面。
想到见面,她突然意识到,她和龙黎好像还没约定时间。
点开手机,微信人像上躺着一个红点点,她不消思索便猜到了是谁,可心里马上又否定,万一不是呢?可又有谁会偏生在这个时间来加她好友?如此辗转了三五秒,她这才点开。
果然。
龙黎:可以加个好友么?我担心一会群消息不及时。
顾弦望火速通过,回:抱歉,刚刚没看手机,你出发了么?
龙黎说:嗯,已经到你先前下车的路口了。
顾弦望面上一烧,这才看了眼时间,好么,一晃神,近一个多小时都过去了。
她赶紧打字:你别急,我马上来。
那头龙黎顿了两三秒,然后才回了一句:我不急。
很快,又接一句:等你,我不急。
…
她好似经过夜郎这一劫磨砺后,功夫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具体表现在她这回身体状态虽不佳,但晚上偷摸贴墙根儿,轻身下楼梯,钻监控死角,再摸黑爬墙一整套流程都走得无比娴熟稳当,简直犹如盗圣附体,且五大道这处宅院的院墙上都还装了些倒刺,专防不长眼的贼偷,顾弦望倒好,先爬树,后落脚,猫儿也似,轻点翻身,接着落地,一出院墙,把刚好路过遛狗的行人给吓了一跳。
那老叔愣神瞅她半晌,眼神就在那大院门和她身上来回确认,他手下牵了只潦草的棕泰迪,对着她好一个叫唤,顾弦望做贼心虚,生怕惊动了陈妈,赶紧朝那狗子作揖。
尴尬地笑着解释:“那个…院里门锁坏了。”
若不是她有几分气质在身上,鬼才能信这套说辞,老叔儿讷讷地应了两声,往出走了几十米,又回头:“欸闺女儿,下回可不敢这样了啊,这要摔下来可了不地。”
顾弦望点点头,一回身拔腿就跑。
...
龙黎正在调试车载碟片的音乐,副驾门突然被拉开,而后嘭一声关上,一股疾走后的淡淡热气腾过来,顾弦望额上浮层薄汗,脸色隐在街灯的微光中,红白不定。
她隐压喘息:“快走。”
半开的车窗透入微风,音箱里传出张国荣《春光乍泄》的前奏,龙黎转头看向顾弦望的侧脸,她的唇畔似被风带起,扬开一抹淡弧:“好。”
话音缠进歌声里,未及飘远,档把利索推入,脚尖一点油门,保时捷的发动机轰然鸣响,惯性摁着顾弦望将她整个人朝椅背中推压,方才急着逃出家门,竟也没发现头绳什么时候掉了,墨发如黑潮,缕缕向外荡去。
开出街口,迎面便是红灯,顾弦望缓出一口气,自从拜了师门,像这样离经叛道的事儿还是头一遭,肩头微动,她下意识一缩,僵住,便见龙黎的指尖轻轻擦过,两指正拈起一片树叶。
她有些笑意:“这么匆忙,偷溜出来的?”
语气倒像是别人家专拐带坏孩子的长辈,不见多么正经,瞎慈祥。
顾弦望嘴还是硬的:“我都多大了,至于么?眼看着入秋了,刮风落的吧。”
“噢。”她顺着窗外的风撒去那片叶,一捋鬓发,还是笑,“是,秋燥惹人急。”
顾弦望抿唇瞥她一眼,龙黎也换了身休闲服,看起来像是刚休假归国的某集团总监,原以为她最适合户外装,没想到对她这个类型的人来说,披只麻袋都能起范儿。
“有话想说?”
她有,但话几次到嘴边了,回回都下咽。
“你…没有过去的记忆,那怎么会开车?”
真棒,问得是什么蠢问题,顾弦望?
她说完,眼睛就直盯着窗外看,像是那街灯长着一副夜明珠的模样似的。
龙黎说:“我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但也不是昨日才如此,从苏醒到现在,考出驾照的时间总还有的。”
苏醒?顾弦望问:“你是出了什么意外么?”
龙黎点头:“嗯,有些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在某次任务中受了重伤,因为冲击造成了心因性失忆,恢复时间不定。”
照她那样的拼命法,没受重伤才是真的运气,也不知她是个什么体质,好在不大留疤,不然现在肯定跟个黑帮大姐大似的,满身旧疤。
一想到这,她又觉得心里实在堵得慌,张了张口,半晌才发出声音:“好在你这次没受这么严重的伤。在祭坛的时候…我分明与你约定过了,最后却没在洞口等到你……抱歉。”
最后那俩字,轻得如蚊震。
“原来下午在车上你犹豫半天,是想说这个?”
左右的信号灯从绿转红,人行道上的标识频频闪烁,顾弦望还是盯着马路,她们所在的车道…应该快要亮绿灯了吧?
半晌,她终于老实地点了一下头:“嗯。”
踩着红灯的最后一秒,龙黎倏地侧转过去,认真地应:“你不必道歉,当时倘若没有走鼠及时赶来,该抱憾的人是我。”
顾弦望没敢看她的眼睛,只点了点头,车窗外人影车影交织如光流,风噪渐响,轰轰的罩着人的耳朵。
龙黎关严了窗缝,缓缓提起车速。
车厢内安静下来,余下婉转的粤语歌声,顾弦望倏地想到,刚刚龙黎用了’抱憾‘两字。
为什么…是抱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