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是被摇醒的, 他睁眼后第一反应是冷,前几天还觉得厚被子热,现在盖在身上却依旧冷得不行。

  “别睡了。”于可站在床前, 手里的体温枪对着他,“38.6℃, 你发烧了。”

  南音摸了把自己的脸,是有点烫手。

  “先起来吃药。”于可找了退烧药,还兑了杯温水过来,“给。”

  南音很听话地坐了起来, 接过药和水。他穿了件松垮的T恤,动作间领口露出一截皮肤, 连带着未消退的印子, 看得于可五官拧了起来。

  等他咽下药, 于可才问:“你跟梁臣远睡了?”

  南音一激灵, 手里的水杯差点掉下去。

  他清醒了点,问:“你怎么知道?”

  于可耸肩:“你就差把‘刚做完,很难受’写脸上了。”

  南音坐太直了头疼, 只能蜷着靠在墙上,他瞪大眼睛呆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低头,心虚的把衣服往上扯。

  “那也不一定就是他啊。”

  于可听笑了, 冲他抬手示意:“药是他给的。”

  南音呆滞地眨眼,吞进去的药片变成了金属块,坠得胃里沉甸甸的。

  “我又没有这东西。”于可摊手, “梁臣远来过一次, 看你没醒又走了。”

  南音去摸手机,发现已经关机了, 充上电再打开,进微信时卡了几秒,梁臣远的头像跳到了最上面,右上角还多了个“22”的红色数字标。

  南音有点愣,他点进去,发现对方没收转账,先是给自己打了差不多十几个电话,后面就不再打了。

  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梁臣远问,如果气消了,能不能见他。

  南音对着手机发愣,于可这时候又问:“他强上的你?”

  他语出惊人,南音愣了一下才说:“……不是。”

  这副嗓子先使用过度后伤风感冒,哑中带着鼻音,听起来甚为可怜,再配合恰到好处的停顿,更显得有隐情了。

  于可难以置信:“你都这样了,还替他说话?”

  南音清了下嗓子:“真不是。”

  于可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说话间他口袋里振动,掏出手机在手里转了圈:“姓梁的给我打电话了,怎么说?”

  南音眨眨眼:“你说就行。”

  于可接起来:“喂?醒了。”

  “不太好,还在烧。”

  “不用去医院吧,看着挺精神的。”

  “药吃了。”

  对面又问了什么,于可拒绝给这两口子当传声筒,说:“……要不你自己过来看看?”

  “他同意。”

  南音还处于迟钝状态,对梁臣远要来也没什么反应。

  于是两分钟后,梁臣远敲响了门。

  他手里还提了个袋子,进来以后和窝在床上的南音对上视线,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没开口。

  于可已经非常识趣地往外走:“我出去。”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无形的尴尬弥漫,最后还是梁臣远先打破沉默:“绿色的退烧药和含片是陈枫笑买的,雪梨也是。”

  南音扫了眼,袋子里五颜六色远不止这些。也就是说剩下的是他买的。

  “谢谢。”南音道。

  梁臣远:“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我找她帮过忙。”

  突然开始解释,南音就嗯了声:“我知道。枫笑学姐对我们一直很好,是那些人有病,刚巧你俩倒霉而已。”

  他看起来并不介意,这让梁臣远略略松了口气。

  南音半睁着眼,抱着被子悄悄看他。

  梁臣远不知道在干什么,衣服都没顾上换,穿的还是昨晚那件。他黑发微乱,胳膊和胸前都有褶皱,没有平常清爽整洁,而且看起来有点不安,远不是往日里游刃有余的模样。

  换别人会显得有点邋遢,但梁臣远的外貌过于优越,不修边幅也有种落拓的英俊。

  也挺好看的,南音想,才不是因为他有滤镜。

  “我上午是出去买药,不是先走了。”梁臣远说着,将袋子放到他桌上,里面消炎止痛一应俱全。

  南音垂眸:“没关系,走了也没事。”

  察觉到他的冷淡,梁臣远手攥紧了些,说:“对不起,我昨晚…”

  南音抿了下唇,打断他:“你干嘛道歉?”

  梁臣远被冷落的一下午其实已经想好了诸多说辞,但是听南音似乎还在生气,他就有点慌,各种说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只剩下最朴素那句:“是我错了。”

  南音烧还没退,不光头疼,连眼眶都突突的疼了起来,迎着头顶晃亮的白炽灯,只觉得梁臣远歉疚的表情有些扎眼。

  他说:“我记得我先亲的你。”

  梁臣远安慰:“你喝醉了,不能算。”

  南音不是故意的,但他是在趁人之危。

  南音一时有些大脑放空。

  梁臣远放低姿态道歉,是因为觉得南音是受害者,但其实他才是故意的那个。

  如果他现在说出来,梁臣远肯定会问为什么。

  然后呢?要跟梁臣远表白吗?估计他要吓死了吧。

  梁臣远只想和他撇清关系,偶然的一夜//情对象总比暗恋他的强。

  毕竟前者说散就散。

  南音不想再听下去了,总觉得这人下一秒就要说昨晚都是意外,赶紧两相忘了拉倒。他开口:“你想怎么办?”

  见他精致的眉头锁起来,神色有些不耐,梁臣远指甲往手心里嵌了几分。

  小少爷果然不想沾上自己。

  “你要是原谅我了,就当没发生过吧,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南音心脏沉了沉。

  他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住脑袋,挡住了头顶晃眼的灯光。

  “嗯。”

  梁臣远对着他的背影,心道他主动表明态度,这样南音估计算是满意了?他兀自站了片刻,又想起什么

  “酒店的钱不用给我。”

  南音心堵,闭上眼睛说:“怎么不?我给的是嫖///资。”

  梁臣远一噎,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你还在生气?”

  南音没说话,他无声叹了口气,说:“抱歉,但我当时真的有点不受控。”

  南音想把耳朵堵上,他道一次歉,就相当于提醒南音一次,他装醉主动惹得梁臣远失去理智,在后者看来是个天大的错误。

  好烦啊,他看起来很想听吗?

  随便吧,做都做了。他又不是爱得无法自拔情难自抑,看梁臣远长相身材对胃口,酒精刺激荷尔蒙发作而已。

  过两天就忘了他!

  南音迟迟不开口,梁臣远心脏闷痛,决定再退一步:“你如果不想见我,我可以搬出去住。”

  小少爷声音恹恹的:“不用,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梁臣远还想说点什么,可能是让他好好休息,也可能是哄他别生气,但上铺传来翻身的声音,南音要睡觉了。

  于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离开时很轻地关上了门。

  从那之后,南音还真一连多天都没见到梁臣远。

  他们碰见的概率原本就小,现在直接归零了。

  南音在退烧以后曾经纠结过,如果当时他清醒一点,会不会就不至于闹成这样。毕竟当时他实在太晕了,连梁臣远什么表情都没看清。

  但是结果估计比现在强不了多少。

  以前看到过杂志酸唧唧地说暗恋身边的人就像两条平行线,虽然离得很近,但是永远不会相交。南音当时就很疑惑,相交也是一次就分开,而且以后还会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那还不如平行。

  现在他亲身演绎了。

  不过没演多久,入夏以后,就一连多日阴云,还遇上了一场暴雨。

  南音取外卖差点被伞戳到,是在那以后第一次和梁臣远说话。

  没想到外卖也是拿错的,于是两人又坐到了一起。

  或许因为这里的平面是地球,所以相交线在走过三百六十度以后,还能再次回到起点。

  -

  走廊的吵闹声逐渐远去,周围恢复了安静,但两人依然保持着贴脸的姿势,没有人动。

  片刻后,南音推了推梁臣远。

  后者松开了握住他的手,向后退了半步。

  南音表情有点不自然:“刚才说到哪了?”

  梁臣远:“说到你讨厌我。”

  南音:“哦对,你讨厌我。”

  说到他们俩双向暗厌了。

  话音落下,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空气一片安静。

  最后梁臣远忍不住先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南音张了一下嘴,又闭上。

  他一下没能想好该怎么说,于是反问,“那你为什么?”

  梁臣远斟酌了一下,最后选择直言:“我乘人之危,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又来了,那种十分诚恳的态度,十分严肃的表情,十分让步的语气。

  但是南音忽然不想再隐瞒了。

  梁臣远不应该因为这件事而愧疚。

  “你没有乘人之危。”南音说,“我没有醉。”

  南音说完以后,对面的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不用安慰我…”

  南音蹙眉:“谁安慰你了?”

  “我真没醉,最开始晕也是在包间待久了缺氧,差不多亲你的时候就清醒了。”怕梁臣远不信,他还特地补充,“我酒量是练过的,我爸公司里的董事没一个能喝得过我。”

  梁臣远迟疑了。

  也对,南音能徒手制闹事,不至于会没防备心到喝醉了就任由不熟悉的人领着走。

  要么他潜意识里信任梁臣远,要么…他本身也想跟着他走?

  梁臣远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你为什么…?”

  南音:“什么?”

  梁臣远没答,视线落到他嫣红饱满的嘴唇上。

  南音:“……”

  完了,自爆卡车就这点不好,得什么都交代。

  他…他难道要在这种这种情况下跟梁臣远表白?

  当然不行了,首先,两个人现在的关系不适合变得更乱,其次,他已经不喜欢梁臣远了呢!怎么能凭白让他骄傲。

  梁臣远等了半晌,就听南音凶巴巴地开口:“看你长得还凑合,亲一下怎么了?我技术好,跟我亲又不亏。”

  南音歪打正着,后半句成功支配起某人嘴唇被咬坏的恐惧,梁臣远果然没再纠结原因。

  梁臣远:“你技术好?”

  南音骄傲孔雀点头。

  梁臣远费解:“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南音:“你最开始没动,后面动了,不就是因为我吻技绝佳?”

  梁臣远深吸一口气:“小少爷,你那个咬人技术,我一直不动嘴就废了。”

  骤然遭到打击,南音瞪大眼睛。

  他咬梁臣远了?他哪里…等等,他好像是用了会儿牙。这么一想,梁臣远回应的时候,还真是他咬住对方下唇不松嘴的时候……

  南音故技重施:“亲都亲了,咬一下怎么了?”

  被戳穿了,南音依然扬着头,脸颊鼓鼓的,圆圆的漂亮杏眼一瞬不瞬盯他,好像一只在威胁人类的猫咪。

  梁臣远有点无奈,又想笑:“没怎么。”

  而且我也咬你了,他在心里说。

  梁臣远忽然想起什么,如果南音后面一直是清醒的,那…难怪会嫌弃他弄得狠。

  空气又安静下来。

  这俩人一个被发现是主动给自己找罪受,一个想掩盖自己借机发疯的事实,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心虚,十分默契的跳过了后面的事。

  梁臣远:“你不怪我?”

  南音摇脑袋。

  梁臣远:“那后来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怎么不理我?”

  他开始有话说了,“你不耐烦听我解释,还转过去不看我。”

  南音:“是你先从酒店跑了不见人影的,罪犯还清理现场呢,你凭什么说走就走?”

  梁臣远:“我是去…”

  这话南音听过一次,他才不想再听,“你不是,你就是想躲我。”

  这回梁臣远没反驳。

  他承认,他是不想面对醒来的南音。

  因为他害怕。

  他害怕看到南音生气。

  南音会因此讨厌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只要想到这个可能,他就难受得心脏紧缩。

  所以他才自欺欺人的逃了。

  这也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既然他睡都睡了,就应该做好迎接一切结果的准备。

  梁臣远暗中观察着面前的人,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什么。

  既然南音是主动亲他,也就是说他从头到尾介意的都不是他们睡了,而是后来他走了。

  而他误以为对方在气前者,所以认错也没认对。

  难怪他越道歉南音越生气。

  搁这错误答案反复提交呢。

  梁臣远恍然大悟,他多次试错,南音可能已经不想听道歉了,那或许应该转变策略?

  “音音。”梁臣远忽然开口,他凑近了些,低头,把视线拉平,认真看着对方。

  “我知道了,我不应该因为怕你生气就走,以后都不走了,其他事情也先听你的,好不好?”

  南音先是因为称呼愣了一下,随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地拉进,梁臣远俊朗的眉眼就在咫尺之遥,神色因专注而变得温柔。

  南音眨眨眼:“好吧。”

  不对,什么以后?

  哪来的其他事情?

  怎么就一时被迷惑跟着对方的节奏来了?

  但…如果梁臣远当时就这样说,自己确实就不会全程没给他好脸色看了。

  那就不反驳了,就当是弥补一下当时的心情好了。

  梁臣远轻咳一声:“我们可以和好了吗”

  南音没说话。

  梁臣远就伸手过去,轻轻蹭了下南音的脸蛋——他刚才就想这么干了。

  “之前什么桥路的就当没说过,以后我们…先做朋友,嗯?”

  “……嗯。”

  触感有点痒,南音扬着小脸,轻轻别了一下头。

  赵元凯明天就赶路,所以这场聚餐没闹到很晚,两人一前一后回去没多久,大家也就散场了。

  姜米和其她女生打了同一辆车了,南音暂时避免了被盘问的命运。

  只不过对方的微信头像旁,多了个标注未读消息的红色小圆圈。

  南音:……

  还得想个借口,真麻烦,都怪梁臣远。

  不知道挑他单独的时候。

  他悄悄抬头,在昏暗的车里瞪了眼坐在副驾的人。

  四个人一起打车回来,到了宿舍门口,就剩下他们两个。

  梁臣远顿了一下:“早点休息。”

  南音:“嗯,你也是。”

  回去以后,南音简单洗了澡,趴在桌子上愣神,不经意见,目光瞥见了那个和梁臣远同款的杯子。

  之前和梁臣远吵架的时候被他推到了书柜里面,象征着埋葬过去。

  南音伸手,刚挪出来一点,又放下了。

  他才不想用这么难看的东西。

  让梁臣远买个自己喜欢的款式不就得了?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南音动作一顿。

  他俩干嘛要用一样的?

  手机屏幕亮了亮,好巧不巧,他刚一想这人,梁臣远就心有灵犀似的给他发了消息。

  南音直起身。

  他刚点开微信,突然转身,发现于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背后。

  “回神了?”

  南音:“你来怎么没声音?”

  于可:“我看看你能想多长时间。”

  南音:“谁想他了?”

  他话一出口,就立刻意识到不对。

  于可摇头:“我就说,你都让他勾引得神志不清了。”

  南音没说话。

  看,就是梁臣远勾引他。

  于可拍他肩膀:“回头给你打听一下,他爸妈性格怎么样,你嫁进去会不会受气,婆媳关系能不能和谐,不然他嫁进你家也行。”

  “谁?嫁给谁?”郑启明刚摘下耳机,听了半句。

  于可:“梁臣远。”

  闻言,郑启明罕见的没立刻接话,反而停滞了一下。

  “哦,那不用处理婆媳关系。”

  他说完,见对面两人都看着他,一副在等自己继续说的样子。

  郑启明就放下耳机:“梁哥父母已经去世了。”

  这消息有点突然,砸得南音呆住了。

  “啊?”

  “不是,你们都不知道是吧。”郑启明道,“去年有个飞机失事的事故,这个你们知道吧?三月份出的,当时闹得上新闻了,他爸妈就在那架飞机上。”

  “应该就是高考之前,所以都猜他是因为这个受影响,滑档了,调剂去的历史系。他是理科生。”

  南音蓦地想起什么。

  他低头,开始疯狂翻一年前的信息。

  于可:“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郑启明耸肩:“我听隔壁大壮说的,梁哥从来不主动提,他们也是填那些信息表才知道的。”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网上还残存着少量的报道。

  就在失事一个半月后,那架飞机被搜救队找到,确认全员遇难。

  南音看着屏幕上的两个名字,脑袋像是被敲了一下,半晌缓不过神。

  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皆一身黑衣,不时念着悼念与惋惜,唯独最前方的少年在雨中打了一把黑色的伞,清瘦的背影几乎被绵密的雨丝吞噬。

  “那我知道了。”

  南音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于可和郑启明全都看了过来。

  他有些艰涩地说:“我参加过他父母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