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际遇，多妙不可言。
时素欢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再来欢凤楼之时。
这是她第二次来青楼，望着依旧灯红万丈的欢凤楼，只觉得恍若隔世。她偏头望向拒霜，忍不住道：“当日你怎的想到算计我来着？”
“我又不是诸葛，哪里能事事料如神，相遇也是缘分。”说话间，拒霜已经拉着时素欢往里走，笑容靥靥，一如初见，“同我进来。”
正是青天白日，青楼门阖着，人烟稀少，刚踏入，空气里还有未曾散去的脂粉气，正有小厮打扫着地上的瓜子壳，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下意识道：“客官，还未到……”当瞥见拒霜时，话语一滞，竟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好久不见。”拒霜倚在门口笑着招呼，“小丁子。”
“芙蓉姑娘！”小丁子失声喊了一句，激动得脸都红了，磕磕绊绊地开了口，“你……你怎么来了……我……我……”
“听闻有些麻烦，过来看看。”
话音刚落，小丁子的眼睛都瞬间红了：“你都知道了？”顿了顿，又伸手用衣袖擦泪，哽咽道，“我去找梅姐……”
“不急，”拒霜翻下两个椅子，其中一把替时素欢摆了好，自己跟着坐了下来，“她病还没好罢？让她先休息。你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我先给你倒壶茶，慢慢说！”小丁子说完由不得对方拒绝，已经一溜烟跑走了，过了会又端着盘子上了来，额头都是汗，“这是你以前最爱喝的清茶，还准备了些点心。”
拒霜没有推辞，柔声谢过，示意小丁子也坐下。
“我站着说就行。”小丁子不肯，皱着脸开始倒苦水，“芙蓉姑娘，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欢凤楼本就是勾栏之地，各路牛鬼蛇神齐聚，当时拒霜在时，有些棘手的事都被她逢凶化吉了。再后来又有了相延锋帮衬，背后依傍的青凌堡众人不敢轻易招惹，因此倒是一直太平无忧。
然而拒霜这一走，引来不少怨怼。起初因为芙蓉娇在江湖不好惹的盛名，倒还在安生，后来两人远离江湖，渐渐的，纷争就多了起来。不过梅姐也算是见多识广，
七天前，欢凤楼来了两兄弟，一人唤宋龙，一人唤宋虎，在江湖也算闯了些名头。两人么，名声倒是不错，也算是有几桩行侠仗义之举，最出名的，莫过于雨夜杀狼。听说当时两兄弟借助在一户农家，没想到当晚村庄里引来几头野狼觊觎，咬死了不少人，多亏两兄弟出手，拼了不少力气才将野狼赶退，还杀死了一头。
这件事传开来，茶楼里说书先生倒是津津乐道，有着龙虎斗狼之美名。不过两兄弟血气方刚，偶尔也有些风流传闻，倒是没什么人放在心上。
好巧不巧，梅姐那阵子病倒了，起不来床，吩咐姑娘们客气些招呼客人，没想到便出了事。
这龙虎两兄弟有些奇怪癖好，非要让兰花姑娘一人侍俩——还只乐意花一份钱。
这欢凤楼虽然是青楼，但可没这乱七八糟的规矩，兰花闻言险些恼得背过气去，不肯。
没想到两兄弟当场掀了桌子，哥哥宋龙一把将兰花扛上肩，就硬往楼上客房走。
小丁子他们发现争执，离开上来想拦，但哪里是对手，一个个都被踢了翻，兰花的尖叫声撕破寂静的夜，众宾客却在一旁起哄着。
那两兄弟听到起哄声愈发来劲，还故意撕了兰花的轻薄的外衫，羞辱她。
小丁子说到这，忍不住落下泪来：“兰花……兰花姑娘她……她受了好大的委屈……那两个禽兽……真不是人……还说……说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现在一分钱……一分钱都不会给……”
听到这里，时素欢的脸已经比锅底还要黑，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
拒霜一言不发地垂着眸：“兰花怎么样了？”
“兰花姑娘她……自缢了……”
闻言，时素欢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力锤了一下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人现在在哪？”
小丁子摇了摇头，泪越擦越多：“不知道……姑娘们都哭花了脸……”
哭声中，一个声音从头顶响起来，带着一丝惊讶：“芙蓉？”
紧接着，唤声引来了更多的人，纷纷从各自房中探出来，当看到大厅里的拒霜时，都忍不住跑下楼来。当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丁子时，很快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各自红了眼。
“芙蓉，你定要为兰花报仇！”
“是啊，芙蓉，这件事不能轻易算了！”
“可是……怎么找兄弟两呢？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跑哪里去了……”
拒霜终于抬起头来：“我有办法。不用我们去找，让他们来找我们就行。”
芙蓉娇三日后即将再临欢凤楼之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
没等来两兄弟，倒是先把风潇给引过来了。
如今他身为风秋山庄庄主，自然不便堂而皇之进青楼，是特意翻墙从后门溜进来的，当看到时素欢时，有些咋舌：“还真是你俩！我还以为是假消息呢，怎么回事？”
拒霜正在和其他姐妹叙旧，时素欢一人在院子中练剑，她收了剑转头望去，耸了耸肩：“为了找人。”
她大致将兰花的事说了。
风潇皱了皱眉：“这宋龙和宋虎，我也有所耳闻，帮了不少人，怎么都不像是做这等恶事之人才对。”
时素欢沉着脸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事许多人目睹，难道还有假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风潇摆了摆手，“只是觉得疑虑罢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清冷声音传来，掷地有声：“雨夜杀狼的英雄，也可能是欺压风尘女的恶霸，许是在这两人眼里，青楼女子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算不得什么人罢。”
风潇闻声望去，果然是拒霜踏着步子，正迎面走来。
“拒霜。”风潇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许久不见。”
“甚是想念。”拒霜很快接了话，笑道，“我可听闻你好事将近了。”
闻言，时素欢脸色稍霁，接了话道：“不知是个怎样的女子，能让我们风公子动心？”
风潇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意，摆了摆手：“哪里的话，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我这个无知莽汉，她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我比起她可差得远了。姓赵，唤漫远。”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倒是个好名字。”拒霜应道，“想来是出自书香门第罢？”
风潇颔首，望着拒霜的目光坦然：“相比之下，我这一身铜臭味，自愧不如啊。”
“别人我不敢说什么，你定会是个好丈夫。”时素欢实诚应了话，“不管是哪个姑娘嫁给你，都会幸福的。届时，我和拒霜一定去讨杯喜酒喝。”
“自然，少不了你俩的。”
“玲姐姐和珑姐姐呢？身体可好？”时素欢问候道。
“嗯，都亏了两位姐姐帮衬，如今风家诸多事宜才能进展顺利。”风潇叹了口气，“可惜大姐不肯要这庄主之位，否则我还真想撂挑子，同你们一样游历江湖去，岂不潇洒？”
闻言，时素欢与拒霜相视而笑，没有说什么。
拒霜开了口，将话题重新引了回来：“你来得正好，今夜这好戏，可快要开场了。”
入夜。
正是春意烂漫之时，久未开张的欢凤楼，今日格外热闹。
“听说了吗？芙蓉娇可要来欢凤楼一展昔日曲艺了。”
“芙蓉娇？真的假的啊，她不是早就赎身了吗？怎会回来？”
“估计是欢凤楼一日日没落，因着往日情谊前来帮忙的罢。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了，下次在看到不知什么时候了？”
“我倒要看看，那大杀四方的芙蓉娇的，到底是何模样？”
……
此时，时素欢望着镜子里一身男装打扮的自己，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日被风潇初次拉来的场景。
拒霜替她整好了衣领，轻笑道：“素欢扮男子，还是这般俊雅无双。”
时素欢有些红了脸，望向一身轻薄绯衣的拒霜，岁月在她身上停驻了脚步，却沉淀下更多的力量，足以洗涤一身铅华，愈发让人挪不开眼。
“你还是这般漂亮。”她难得低声应了话。
“那你可莫要看厌了。”
“不会。”时素欢摇了摇头，神色认真，“怎么都不会看厌。”
闻言，拒霜倾过身来，轻轻吻了吻时素欢的唇，一触即收，很快又直起身：“画像上的人，可都记清楚了？”
时素欢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身侧的剑柄，眼底寒光四射：“甭管是龙是虎，今日踏进这欢凤楼的门槛，便都要血溅三尺，以慰在天亡灵。”
“那我先下去了。”拒霜眨了眨眼，一语双关，“素欢到时候可要看好了。”
言罢，施施然便拎着裙袂出了门。
时素欢深吸一口气，也提剑踏出了门口，喧闹声不绝于耳，她倚在二楼栏杆处，从上往下俯瞰着。没多久，隔壁的门也开了，风潇走了出来，把自己贴成了个虬须汉子，看起来有些好笑。
风潇的目光也落在门口，出了声：“她看起来还是一点没变。”
他并不知长生药的事，只以为是保养得当，并不作他想，只是感慨了句。时素欢却是听得一怔，随即垂下眸来，片刻才应：“是啊，一点没变。”
“你的武功，想必更加精进了。”风潇沉默了会，“说起来，自从上回玉华大婚后，我怕，我们也已经有两年没见了。有时候，还真是怀念年少时的日子。”
“怎么说得老气横秋的。”时素欢极快地瞥了好友一眼，“去掉胡子，还是很年轻，迷倒几个小姑娘不是问题。”
风潇短暂地笑了笑，很快又道：“不比往日了，以往头上有人撑着，即便是天塌下来都不觉得怕，自从……”他的话语顿了顿，“自从爹娘去世后，我知道，该由我去替其他人撑了。如今才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时素欢抿了抿唇，又道：“风家现在如日中天，堪比玉家了。风伯伯他们在九泉之下，定能为你骄傲。”
“但愿如此。”
话音刚落，不知道是谁已经高喊了一句：“出来了！出来了！芙蓉娇来了！”
人潮顿时躁动起来，台上的帷幕里，果然徐徐飘落一个女子身影，身姿款款，即便是隔着层纱，已经牵动着无数人的心魂。
掌声如雷。
与此同时，时素欢神色一凝，转头望向风潇：“来了。”
风潇眼力不比时素欢，还在寻觅之际，听到耳边脚步远去，已如一尾鱼融入人群之中。以此同时，曲声响起。
“是《十面埋伏》，好曲！”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句，引来周围人的不满。
“闭嘴，就你知道。”
“谁听不出来似的。”
……
琴声浩荡，如两军决战，声如金，如鼓，如箭，如蹄，格外震撼人心。众人的声音渐渐沉寂下来，倾心听着这一曲绝代风华。
宋龙和宋虎浑不知时素欢在靠近，皆沉浸在其中，随即只觉得后颈一酸，倏地瞪大了眼，喉咙里发出“呵呵”两声气音，于琴声高亢处往后倒去。
时素欢站在两人背后中间，一左一后扶了住，使了个眼色，便往后拉去。
众人不察，全身心听着，随即便见帷幕晃动，在期盼的眼神里一倏地落下来。
拒霜依旧垂着眸，视若无睹一般拨弄着手里的琵琶，一声比一声激烈。
紧接着，台上突然被推上来两个男子，脸上皆带着狰狞面具，双手反缚在身后，嘴里则塞着一块红帕，拼命试图挣扎着。
“力拔山兮气盖世，”一个声音响起来，难辨男女，混在琵琶声里，怒气沉沉，“时不利兮骓不逝。”
紧接着，一个男子跳上了台，脸上罩着个将士面具：“骓不逝兮可奈何，”他缓缓抬起了手里的剑，一个字一个字蹦出话来，“虞兮虞兮奈若何——”
手起，剑落。
喉间鲜血喷溅三尺，两个男子的身体剧烈颤了颤，随即倒在了台上，还在不停抽搐着。鲜血染红了嘴里的红帕，自唇角淌下来，面具下的脸双目圆瞪，一点点失去了神采。
几乎是同一时刻，琵琶弦猛地一震，落下了最后一个尾音。
“好！”众人不知详情，只以为是表演，激动地鼓掌喝彩，“太精彩了！”
只有二楼的风潇，倒抽了一口凉气，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