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霜自廊前木柱上直起身来,缓步走到树下,站在时素欢身旁,跟着仰起了头。
两人并肩站在一处,日光自树叶缝隙里撒下来,点缀在两人眉眼间。
黑阎罗的目光晃了晃,低低嗤了一声,偏开了视线:“是我有所图谋,与受制于人何干?”
话音方落,那木门又被推了开,发出老旧的吱呀声。
一身白袍的云澜踏门而入,手里拎着两壶酒,酒香飘散在这院落中。她瞥见树下的两人脚步微微一滞,随即很快回过神来。那脸上白玉面具竟没有再戴,露出并不算显眼的苍白面容,眉骨处血痣依旧,即便是在这炎夏里,整个人依旧透着淡淡的漠然感。
拒霜像是恍然一般,声音响起来,带着深意:“原来如此。”
时素欢不解,转头望向对方。
拒霜轻轻笑起来,不等她解释,黑阎罗已经没好气丢下话来:“少在这里废话,忒碍眼。”
时素欢抿了抿唇,暂时将心头疑虑压了下去,又问:“那这长生药可有什么坏处?”
“如今这不是明摆着的坏处么。”黑阎罗悬空的一只脚晃动着,语意不明,“即便没有坤龙教,以后也可能有其他什么门派得知前来,如蛇虫鼠蚁般络绎不绝。当然,最难过的依旧是自己那关。”她的话语顿了顿,视线落在两人身上,眼底掠过一丝光泽,“一人白首,一人乌发依旧,如今自是还愿意守着,我倒好奇,这条路你们能走多久?”
时素欢咬紧了牙,半晌才道:“无需你操心,我自不会离弃。”
闻言,黑阎罗唇角扬了扬,眼底闪过一丝促狭,伸手入怀一抛,一样物事飞快地自树叶间砸过来。
拒霜反应极快,轻巧地探手接了住。
入手是一个精巧的白色瓷瓶。
“该说的我都说了,赶紧滚罢。”黑阎罗没好气地丢下话来,望着拒霜道,“这玩意当初你托我所制,届时大火熬两个时辰,制成汤药服下即可。如今你寻到了长生药,她估摸着用不上了,也许你以后有用上的一天。”说话间,人已经飞身而起,纵身跃了下来,“就当是补偿了。”
时素欢并不知此事,下意识偏头望向拒霜。
拒霜将瓷瓶收入怀里,并未多解释,笑道:“那就不打扰两位了。”言罢,伸手执过时素欢的手,转身往门口走去。
黑阎罗走到云澜旁边,倾身去取酒壶,随手拍开了泥封,目光并不离开远去的两人背影,仰头便往嘴里灌去。
入口辛辣,因为冰镇过,余味却是凉得很,滑入腹中时只觉得酣畅淋漓。她微微眯起眼,直至对方的身影融入在这灼灼日光里,才偏头去望身旁女子,将那酒壶递予过去,挑了挑眉:“好酒,可要来些?”
这当口,连风都是热的。
时素欢怕热,一路行来,手心早已渗了微微薄汗,身侧女子执着自己的手却凉意依旧,倒像是捂着个冰块般舒适得紧。等离开一段路程,她才忍不住问:“方才你说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拒霜微微拢了手心,应道:“我问你,方才那云澜与我们之前见的有何不同?”
时素欢沉吟片刻,便道:“没有戴那白玉面具。”顿了顿,“衣袍也不一样。”
虽然都是宽松白袍,但襟边并没有坤龙刺绣,不过是普通白袍。
拒霜颔首:“若我没猜错的话,那黑阎罗此番行事,便是同坤龙教讨要了这个护法,因而那人才不再身穿坤龙教护法的衣衫。否则上回应该不只遣了吕霆来捉捕我,毕竟这右护法身手了得,应对起来并不容易,岂有不一同前往的道理?”
“可那买糯米酒的老汉说,之前遇到时还是戴了面具。”
“想来是她不惯以面目示人,只是罩了普通面具。若是原先那价值不菲的白玉面具,以普通百姓的说法,想来定会说是白玉所制,而非简单面具二字带过。”
闻言,时素欢忍不住咋舌:“这黑阎罗……不会是看上人家护法了罢?”她想到那云澜冷淡模样,不免有些幸灾乐祸,“这两人性子,可是云壤之别。”
拒霜笑着伸手去拂时素欢额头的汗:“一物降一物罢了,”说着话语一顿,调侃道,“你瞧我不也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时素欢耳廓微微一红,拉下了拒霜的手,低啐道:“你这嘴骗过多少人,我才不信。”
“当真是冤枉。”拒霜怕她热,瞥见旁边有个茶点铺子,将人拉过去遮阳,“我这真心呐,可昭日月。”
“你那心思我瞧着比海深,”时素欢的视线望过来,“那瓷瓶又是怎么回事?听那黑阎罗的意思,原本是给我吃的?”
说话间,人已经被拉着坐下来。
“老板娘,要一壶凉茶。”拒霜嘱咐了句,右手托腮,笑盈盈望着时素欢道,“无甚,一瓶补药罢了。”
时素欢又不傻,反问道:“你彼时身体不适,倒留个我一无痛无灾之人吃?如今你已康健,为何反而说以后会用得上?”
拒霜的目光晃了晃,唇角笑容愈发清艳:“这不是有备无患么。”
谈话间,那凉茶已经端了上来。
铺子是个年逾四十的妇人所开,过来替两人倒凉茶,视线忍不住停留在拒霜身上,忍不住道:“姑娘好生漂亮,应当不是乌县的人罢?”
“的确,此行是过来探望好友的。”拒霜点点头应道。
话音刚落,一只手已经飞快探过来,直取她腰间。
拒霜眼睛虽然看着老板娘,手上动作却飞快,不过一翻一擒,已经将时素欢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
时素欢只堪堪触碰到对方腰带,只觉得手中力气一泄,不满地抿了抿唇:“你又哄骗我。”
老板娘看出两个人有些龃龉,连忙劝道:“两位姑娘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
“这天气热得慌,难免生些火气,不碍事的。”拒霜笑着应了,转头望向时素欢,见她神色紧绷,叹了口气,自己从怀里取了瓷瓶递过去,“好了,给你就是,莫要生气了。”
时素欢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不等她开口,对方已经执着凉茶递过来:“喝口凉茶消消火气。”
“对咧,喝口凉茶,今日方煮的,爽口得很。”老板娘热情道,“不好喝不要钱。”
时素欢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心里憋闷,一言不发地将凉茶一口喝了干净,伸手就取过瓷瓶打了开。
扑鼻而来的是一抹清香。
她常年习武,知晓些普通药草,然而这里面的物事却是陌生得很,显然并非寻常可见,自是更加不晓得是什么。
不晓得也是常理。
这瓷瓶里的,正是忘川草所制,本是稀世之物,寻常人莫说见过了,连听都不曾听过。
“这是什么?”时素欢的眉头蹙起来,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不说,我便去百晓楼问。”
“那素欢得应我,可不能生我的气。”
“你说便是。”时素欢直直望着对方眉眼,态度坚决,“我再考虑应不应。”
闻言,拒霜叹了口气,知晓黑阎罗乃是故意为之,抬手抿了口凉茶,方掀了掀眼帘,望向时素欢道:“去沉渊之前,我给了她一株忘川草。”
时素欢微微一怔。
“这忘川草,是荣雪宫所得,离去前赠予的我。”拒霜的视线有些幽远,“白璎她们不愿我被仇恨连累此生,希望我能忘掉前尘之事,只是我心意已决,彼时并不曾服下。”她的话语顿了顿,望着对方有些褪了血色的面容,“我担心若我当真死了,你放不下,才交由黑阎罗擅自做了决定。抱歉。”
时素欢的唇微微颤了颤,沉默良久。
半晌,她才将瓷瓶重新递还过去,低声道:“你可否应我一事?”
“不应。”拒霜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飞快地接了话。
时素欢眉头微蹙,一眨不眨地盯着拒霜:“你既想让我忘了,为何自己却不忘?”顿了顿,“你这般独断行事,可有考虑过我?”
拒霜将瓷瓶重新收好,话语平静:“我只是不愿承诺我做不到的事。”她垂眸望着桌上凉茶,澄清的茶水倒映出那幽深眉眼,面容看不出喜怒哀乐,“百年后的事,谁又说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