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后,重归平静,反而有些不真切起来。
天气也一日比一日更热。
像是突然在人间点了把火,那火苗窜起来,眨眼就燎遍。
拒霜屋内的火炉终于也被撤了下去,院内伺候的下人也松了口气,不然每日进进出出,总觉得自己像是被炙烤着般,不过片刻已经汗流浃背,须得不停换洗,最后连干净的衣物也不够了。
她的身子渐渐好转,脸上的疤结了痂,又一点点剥落。相延锋四处收罗良药,那疤痕却总是若有似无,最后余下一道浅淡的粉色。
这日,时素欢方歇下,便被外面的动静吵了醒。
“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哪里能医?”熟悉的声音渐渐近了,她很快辨认出来,不等下床,门已经被径直推了开,披着一身风尘的黑阎罗径直踏进门来,眉眼间有些嫌恶模样,“我才离开这么点时日,你们倒是作死得快。”
时素欢随手披了外衫坐起来。
黑阎罗进门便走到桌旁,也懒得倒水,直接提起水壶往嘴里倒了些许,身后跟着脸色有些难看的相延锋:“当真没办法么?”
她放下水壶,抬手擦去唇角水渍:“她若是中了毒还能解,这刀伤划得这般深,庆幸没抹开脖子便不错了。”说着,眼角瞥了一眼淡然处之的拒霜,“皇帝不急太监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担心她能活多久,你怎把自己的身子糟蹋成这样?还嫌自己命太长么?”
听对方这般说,时素欢大概听了懂,原本仅存的希冀跟着微微一落。
“身不由己。”拒霜简短地应了。
“嗤。”黑阎罗冷笑,“等你入土那日,我必定放烟花庆祝,一了百了。”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床边,垂眸扫过时素欢,没好气地丢下话来:“躺下,我瞧瞧。”
时素欢抿着唇,与拒霜对视了一眼,沉默地躺下了。
黑阎罗右手一挥,便将准备好的金针陈列在床边,头也不回道:“都出去,挤得慌。”
相延锋黑着一张脸,若非碍于拒霜,早就发了火,然而此刻也只能同她一道退出去。
门外已是星辰漫天。
拒霜坐在院中藤椅上,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相延锋,轻声开了口:“她的坟,已经迁过来了吗?”
相延锋点了点头。
“也是,如今已经没有人可以反对你了。”拒霜托腮,又问,“你打算如何处置相延濯?”
相延锋沉默半晌,才道:“杀了。”
“你若要杀,早就杀了,”拒霜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何必这般逼自己?”
相延锋偏开视线,背着手立着,一身墨青色衣衫几乎要融入黑暗里:“总归是要杀的。不杀,这个位子便坐不稳。”顿了顿,他的话语沉下去,“他到底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拒霜望着对方的身影,叹了口气:“他也是你的弟弟。”
相延锋的脑海里浮现起那张清俊面容,眉间闪过一丝混杂着诸多情绪的踟蹰。那张脸素来无害,自小便是如此,跟在自己身后唤着“哥哥”,那个男人将自己打得遍体鳞伤时,时常偷偷揣着药膏和点心来祠堂寻自己。
他的身世,传得风生水起,在江湖上并不算隐秘,毕竟被领回青凌堡时,已经九岁了,很难再掩饰。
但没有人知晓,他的娘亲,其实是个风月女子。
说来难以置信,他自小生在勾栏,长在勾栏,记忆里被戳着无数脊梁骨忍着各种不堪入目的恶言恶语。直到他娘亲得了病,不治身亡,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大约是哪个恩客罢,风月女子的孩子,又有谁去计较生父呢。
那是个冬日,下了难得的大雪。
娘亲的尸体被丢出青楼,这里只容得下欢笑,容不下悲戚,众人都嫌晦气,生怕染了病,草草裹了一床生前被褥,便抛之野外。
那时他还不叫相延锋,随他娘姓,叫楚锋。
他一滴泪都没有流,默默将娘亲的尸体葬了,因为没有铲子,只用石片挖土,等挖到后来,石片也没了,便换成了手,一点点挖,从白天挖到晚上,雪下了一身,手脚都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生了病,娘亲将值钱的首饰全都卖了,只死前留了一枚玉佩给他。
他不懂玉,却也看得出是上好的质地,通透的光泽,雕着栩栩如生的兰花。一如他的娘亲,便是唤楚兰。
那一年,他不过七岁。
人生际遇大抵神奇,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拦也拦不住。
两年后,他偶遇青凌堡堡主,对方认出了玉佩,将他领回了青凌堡。
他想,自己也许幼时也曾有过一丝幻想,找到亲生父亲一家团聚。然而很快,这幻想便被现实击碎了。
彼时相延濯已出生,不过四岁,天生体弱多病,大夫说,可能熬不过弱冠之年。
许是如此,那个男人担心后继无人,才勉强将他领回去罢。
众人只道他天赋异禀,然他习武晚,无人知晓那些日日夜夜是如何熬过来的,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习武,若是松懈或者犯了错,便会遭到毒打。很长时间,年幼的身体上,没有一处肌肤是完整的。
有时候是那个女人,有时候是那个男人。
他能从那个女人眼里看到嫉恨,因为他的存在,便是一种赤裸裸的背叛。
都说青凌堡堡主和夫人伉俪情深,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否则,怎么会有他的存在?
没有人提一句他的娘亲,没有人,包括他的父亲,他也就无从知晓,这一切其中的过往。这在堡中是个禁忌。他那可怜的娘,便默默死在那个冬日里,无人关心。
恨在心中扎下种子,一寸寸发芽,开出毒瘤。
终有朝一日,他会将娘亲的尸首亲自迁进相家祖坟,让这些人即便在黄泉也不得安生。
唯独相延濯……
相延锋暗自攥紧了拳头,身体绷得笔直。
推门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好了。”黑阎罗随手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青丝,踏步往外走来,“不过我觉得她当哑巴可能更可爱些。”
话音刚落,门内已经传来一声沙哑的话语:“滚。”
黑阎罗摊了摊手,视线扫过拒霜,唇角忽然轻佻地往上扬了扬:“你的小猫咪发火了,还不去顺顺毛。”
拒霜直起身来,很快了然,无奈地笑着往里走。
眼看相延锋望向自己,黑阎罗连忙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我看她好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累了。”说着一挥手,便往外走。
屋内。
拒霜一进门,便看到涨红着脸的时素欢,像是熟透的柿子般瞪着门外。见到她进来,又匆匆瞥开视线,下意识紧了紧身上衣襟。
“怎么了?”拒霜慢悠悠晃进来。
时素欢的喉头滚了滚,到底是没说什么,只道:“无事,我要睡了。”
拒霜的余光瞥了一眼对方遮掩的脖颈。
她倒的确不是故意的,谁也不知道黑阎罗突然赶了回来,想来是下针时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不留情面地调侃了什么,惹得时素欢恼羞成怒。
若是知晓,昨日便注意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