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昼短, 不多时天色便全然暗下来,江灵殊同灵衍于屋内等候,很快即听见庭院中交谈之声, 正是玉琉璃与红豆和雪米主仆三人。
“我才主持了丧仪上一干事务,就不去打搅那两位客人了, 你们好生侍奉着,别失了礼数就好。”
“主人, 你……”
“……我无事, 只是乏累得很, 须得早些歇下。”
…………
之后又过不久,红豆捧了些糕粥果饼送进来, 带着几分歉疚将玉琉璃方才所言复述一遍,又道:“这些吃食权作宵夜, 二位若是夜间饿了可以此充饥。待明日事毕,我家主人定会好好招待二位。”
“无妨,”江灵殊温言道,“原是我们在此叨扰了,你家主人辛苦, 合该好好休息才是。我们赶了一日的路, 亦是疲累,这便要熄灯歇下了,你与你姐姐倒不必再忙。”
这小丫头心思真纯,一听这话, 面上竟毫不避讳地显出几分喜色来, 又忙止住, 老老实实垂首道:“多谢姑娘体谅,那红豆不打扰两位歇息了。”说完便急急退了出去, 将门阖上。
“倒真是孩子心性……”江灵殊笑着摇摇头,又望向桌上的糕饼,低声对灵衍道:“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想着,等这府里都睡下了咱们就溜出去,吃点儿东西也好补足气力。”
“嗯……”灵衍依言挑了块豆蓉油酥饼一口咬下,“你呢,你不吃么?”
“我在想一会儿的事……放心,我不饿的。”
“那可不成,”灵衍放下饼子蹙眉道,“一会儿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几乎全要靠你撑着,你若是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好好,听你的就是了。”江灵殊无奈,只得捡了个小巧的枣泥玉露团与她一同吃着,但到底焦心忧虑,好好的点心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来,没几口便撂下,洗净手自去床边铺下被褥。
“你这是……”
“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江灵殊边忙边道,“一会儿还不知要怎么样,无论如何,做足准备总是没错的。”
想了一想,她从柜内抱了两个长枕掖在被中,又从行李内拿了些衣服盖在上头,远瞧过去,正像有人在熟睡一般。
“还是你想得周到,”灵衍嚼着饼子道,“如此一来,待黑了屋子,更是看不出什么了。”
“唉,但愿能无事罢……总之,你吃好咱们便将灯熄了,之后等上一个时辰再行动……冬夜里天寒地冻,料想应无人会在那时候去那停着棺木的神树下……”
她虽已尽力想到每一处,却仍是觉得不安。
此地风俗奇异为其一,更重要的是,为何玉琉璃看起来那样一个冷僻之人,却会主动相邀她们两个陌生人至家中留宿?若说她是外冷内热,也实在不像,且据红豆所言,这本是她伤心愁苦之时,又怎还有心看顾旁人……
可不管怎样,今夜她都必须得去一探。
二人熄了灯静坐房内,屏气噤声地待了约一个时辰——这期间府中俱是一片静谧,悄无声息。江灵殊估摸着众人皆已熟睡,便先踏出半步,未察觉异样,才示意灵衍一道出来,又轻巧关了门。
接着,她一手揽住灵衍腰际,随即足尖一点掠上天去,一声不响便离了这院子。
雪虽已停,然外头的寒风仍是刮得面颊生疼,灵衍禁不住将脸埋进她怀内,心里暗暗祈愿一切顺利。
临近村子中心,果见有一根深枝茂的参天古树坐落于此,枝丫繁茂密集,甚有遮天蔽日之势,霜雪满身,如裹银装,看着极是庄重肃穆。
而那棵树下,也的确停着一口棺材。
四下无人,江灵殊轻轻落下,与灵衍站定于棺椁两侧,问道:“你可有感觉到什么?”
灵衍摇首:“这会儿倒是又没什么了……只是心跳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太紧张所致。”
“……既已来了,总归是要看个清楚明白才行,来,咱们一起将这棺盖移开些。”
“……好,好罢。”
这种对死者不敬之事,江灵殊自然也是头一遭做,心中总觉歉疚难受,告罪不停。但为了灵衍,她也只能继续下去。
棺盖缓缓斜移,月光照耀下,一张惨白面孔渐渐显露,可当看清了那张脸,两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退去。
——那分明是玉琉璃的模样!
“呵……”远处忽地传来一串令人生颤的笑声,二人循声望去,只见玉琉璃如鬼魅般自空中飘然而至,犹是白衣赤足,清冷孤寒。
“是幻术……!”江灵殊下意识地向棺材望去,恍然大悟。
“你倒聪明,”玉琉璃赞许道,“看你们的样子,倒也没有很受惊吓,不愧是江湖中人。”
她的神情与先前所见已是判若两人,一看即知来者不善,江灵殊反手执剑,紧蹙眉心,已做了迎击的准备。
“你早知我们会来?”
“自是如此……我假言称累回房中早早歇下,就是要你们放下戒心,一旦你们真有所动作,那我便绝不能坐视自己的计划遭人破坏。”
“计划?”江灵殊一头雾水,“你的什么计划?又怎知我们要做的事就与你的相冲?”
玉琉璃并未急着回答,而是走至棺木边向内看了过去,方才尽是寒意的眸子此刻温柔如水,亦显几分落寞。
“谢家幺女小燕出生时,其母因难产逝世,三岁时,其父其兄亦接连辞世,村中皆视其为不祥之人,唯我与她往来密切——”
她说得平静,江灵殊与灵衍也只能先耐着性子听下去。
“他们皆以为,我与她来往,是为祛其邪秽,却不知,我们早已两心相许。”
“是不是很可笑?”玉琉璃忽抬首笑问道,“村中人人敬仰的大巫,竟与他们避之不及的不详者相恋……”
“我们一直藏得很好很好,我受世代之责所困,她亦怕牵累于我,可现在看来,我本不该为了那帮与我根本无关的人去掩藏什么……我不在的时候,她是如何受人冷待遭人白眼……我从来不敢去想。”
“可我知道,她年纪轻轻便这样走了,定然也与多年郁结有关……”
江灵殊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听到这里,她已猜出对方大约要做些什么。
“……你要如何?”
玉琉璃将左手展开,手心两点荧光幽幽闪烁,赫然与她们那日在妖九染墓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这是——!”江灵殊差点便要提剑冲上去,被灵衍一把拉住。
“不可。”她忍着痛楚在她耳畔低声道,“若现在便打起来,恐是玉石俱焚。”
玉琉璃轻哼一声,将魂魄收回掌内,不急不缓地道:“我族有禁术,可令亡者复生,但这术却非一命换一命那样简单,需用离散魂魄引路,再以众魂为祭,方能换回一人之魂,只不过,那人会忘却前尘,有若新生……自然,我是不在乎的,我只想要她活着,只要活着,一切便还有转机。”
顿了顿,她勾唇一笑,指向灵衍道:“从你们踏进这村子开始,我就知道你们要找的是什么。这徘徊在此的一魂一魄,就是她的,是也不是?”
对方既已一门清楚,反驳也是无用,江灵殊同灵衍相望一眼,便默默点了点头。
玉琉璃满意地长吁一口气:“这实在是百年难现的机缘,却恰恰让我与阿燕遇上,难道不是上苍垂怜?”
眼看对方如此疯狂,竟要以一村人的性命去施行一个不知是否有效的禁术,江灵殊自知她定然什么也做得出来,为今之计,还得先稳住才是。
“你如何知道,这禁术便一定是真的?”她冷冷发问,这一问,却真让玉琉璃怔了片刻。
“如何……”她的眸子一下便失了光彩,口里默默念着些什么,忽又猛然抬首,厉声道:“我就是知道!此术是真的,定然是真的!”
“如若,如若不是真的,为何能一直流传至我手,又为何能被封为禁术?!”
江灵殊看得分明,她的内心已然动摇,不过强撑着说服自己去信罢了。
“是啊,既是禁术,为何能流传至今?又为何连个传闻都不曾……”
“凭他如何?!”玉琉璃打断她道,“就算无人用过,那我来当这第一个人便是!就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也绝不后悔!”
见她如此决然,江灵殊只得又从另一面道:“我听说,你一族世世代代守着这村子,护着这里的人,你又如何便能忍心下这样的狠手?”
“哈哈哈哈哈——”像是听见了什么万分有趣的笑话,玉琉璃仰首大笑起来,“如何忍心?我为何不忍心?”
“莫说他们逼死了阿燕,便是没有这桩事,我也对这村里的人全无感情。”
“……”一时间,江灵殊竟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有没有恨过自己的命?”
“……你说什么?”两人皆疑心听错了话。
对方却也并不真要她们回答,只自顾自继续说道:“从记事时起,我便清楚家族世代背负的担子,他们都说,我族可与神灵相通,血脉之力强大,乃是这村中信仰所在。但代价即是,族中人寿数大都短于常人,需尽早绵延子嗣,我父母便是如此。”
“这些年,除了与阿燕在一起时,我不曾有过一天开心的日子。我不明白,为何生在这个家族,便要一辈子被困在这村子里,被困在那些祭祀祈福的琐事里,除此之外,竟无别的选择……可从小家里、外头,都是这么说,都要我心怀村中诸人诸事,以神心为己心,尽职尽责,不可懈怠,我便也一直这么做,一直尽力对这里的所有人都好……可我知道,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却必须要做,这便是我的命,你们可能明白?”玉琉璃神色晦暗地扶着棺木道,“我曾不止一次想过,难道神生来便爱这世间万物?难道他们中就没有一个憎恨自己的命运,却因那重重枷锁而不得不假装心怀苍生?”
江灵殊与灵衍闻言,俱为之一震——她们从未想过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只因她们也从未被束缚在一方狭小天地背着道德枷锁做着不情愿的事,但她们知道,她这番话拿出去对任何一个信神拜佛的人来说,都无疑会被看作异端、遭受敌视。
更何况,她本身还是代表着一方信仰的大巫……
见二人久久不言,玉琉璃又道:“如今阿燕死了,我也不愿再装下去,这些年她和我受的苦,他们合该拿命来还!”
“慢着——!”见她足下法阵隐现,江灵殊连忙喝止,情急之下随口道,“那红豆和雪米呢?她们可是伴着你长大的,你难道连她们的命都能舍去?”
“哼,”对方轻蔑一笑,“我那府宅自是不受术法影响,何须你来说嘴?你们若好好待着,也不会横遭此祸。”
此刻正是如入死局,灵衍的魂魄还在她手内,江灵殊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妄动,但若继续下去,最先祭出的便是她那一魂一魄……
情急之下,她看向那棺木,心道一句“得罪”,剑光顷刻间如龙闪过,挟三成气力直直劈于棺上,棺盖瞬时裂为两半,现出其内平静阖眸宛若安睡的女子。
“你做什么?!”这一招果有效用,玉琉璃立时慌了神,一面想要护住谢小燕的尸身,一面又因恼恨不已而欲攻上前去,两相犹疑间,虽只短短一瞬,却已是足够的破绽。江灵殊早盯住了她的左手,趁势又拈了三枚银羽针向棺中掷去,在她慌忙去拦时执雪练跃起至其身侧,剑影斜斜斩去,气劲之迅疾凌厉,甚至使那树上冰棱积雪皆纷纷而落,尖利之处在二人衣衫与面庞之上皆留痕而过,然她们浑然不觉,只灵衍于一旁心焦意乱。
“啊——!!!”凄厉的撕喊响彻天际,点点红梅遍落于白雪,灵衍定睛看时,只见玉琉璃的左腕几乎只余一层皮肉相连,鲜血自断腕处汩汩不绝,左手摇摇欲坠,极为可怖。
江灵殊眸中狠绝,满面厉色,显是下了万分的决心,也不等对方回过神来,当即自袖内取了一道符将那一魂一魄收于其中,紧接着吞到了自己口内。
寒风啸唳,漫天飞雪,玉琉璃垂首立于棺前,右手被银针贯穿,左手已然断裂,她却仍只注视着棺中人。
她们看着她的血在如此冰天雪地下很快便凝结成冰,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显得毫无血色,几如冰雕一般冰冷默然,心里亦不免为之动容。
但江灵殊知道,此刻更是半点犹豫不得,长剑旋即劈开夜幕,穿心而过。
雪练重回剑鞘,玉琉璃向前踉跄一步,身如欲血。
便是神佛再世,她也定然活不得了。
恍惚间,灵衍觉得自己像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薜萝的影子——她们一样疯狂,一样情感炽烈,却又……不那么一样。
然下一秒,她即注意到在她全无生机的面孔上,一抹诡异奇特的笑容缓缓绽开——
“小心——!”想也未想,她当即大喝提醒。
江灵殊虽是早有预备闪至了一旁,但她即刻便意识到,对方此时的面向,若要出手,也是冲着灵衍去的。
眼前景象惊悚之至——玉琉璃遍身血液如丝线般牵扯而出,将通体染成血人的同时,鲜血于空中凝结成一片密集冰锥,如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以灵衍现在的身法,绝无可能躲过此招。
但在那片冰锥尚未行动时,江灵殊便已作出反应,飞身扑了过去,紧接着的下一瞬,即是比地狱酷刑尤甚的钻心之痛。
——不只是刀尖刺入般的痛,还有火灼伤口般的痛,剜肉击髓般的痛……
可即便再痛,她也不曾张口叫喊,只死死咬住了唇,乃至鲜血滴落。
“灵殊,灵殊!”灵衍被她护在身下,惊惶无措,稍稍一探便在她背上摸了满手的血,立时哭成了泪人。
在她们看不见的身后,玉琉璃只余一袭血衣,飘飘然落入棺中。
已经没事了罢……?江灵殊心想。
她总算放下心来,凭着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丝气力,吻上了灵衍的唇。
与血气一同渡入的,是那以灵符相护完好的一魂一魄。
之后,她支撑着念完凌霄君所授之咒,便垂首阖目伏在了她胸前,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