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们于雪中相遇。
这一年雪中, 她弄丢了她。
天降异象的次日,阳光灿烂明媚,天气晴好, 冰消雪融,一切又恢复了初夏的景致。
昨日那场大雪已全无痕迹, 像是从未存在过。
江灵殊却将自己封存在了昨日的冰雪之中,整个人痴痴伏在窗边望着天, 不眠不休, 不进水米。
她努力地环顾四周, 试图从某处找到一丝下过雪的证明,却总是徒劳。到最后, 甚至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那场雪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她是在梦里弄丢了她, 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将她找回来。
“江姑娘,你好歹用些米粥罢……”小莲捧着小盅,见对方依旧不进人言,面容亦憔悴晦暗,叹了口气, 向屋外的人摇了摇头。
“我来罢。”老夫人走进屋内, 接过她手内的小盅,坐到江灵殊面前,厉声道:“你师妹不见了,你也不打算去找她了, 是不是?”
江灵殊颤颤地回过头来, 边泣边道:“不, 不是我不想找,是我找不到, 我找不到她啊!”
说到最后,她将头深埋进自己的臂弯中,放声大哭起来。
又呜呜咽咽地补道:“她也,也不想被我找到,连我赠与她的东西,她都丢了……”她下意识地握住腰间那个荷包,几乎想将里头的那把横笛攥个粉碎,却到底没舍得。
她舍不得的东西,却被对方弃如敝履,这让她如何不恨不怨,如何不痛心绝望!
“好,”老夫人稍稍温和了一些,“你既这么说,便说明你还是想找到她的。既然如此,那现在的每一寸光阴对你来说,便都格外珍贵。你不该在此消沉不振,而应该养好身体和精神,好好地去找到她,问个清楚分明。”
见江灵殊不语,她又接着说道:“难不成,你便甘心被这么弃下,而不想与其当面对质?”
“……我,不甘心。”江灵殊咬着唇道。
实话说起来,若她此刻出现在她眼前,她甚至会忍不住与她刀剑相向。
“可这天地这么大,我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去找她……”
老夫人知道对方已渐渐听进了自己的话,撇撇嘴道:“你与她朝夕相处,我不信,你便无蛛丝马迹可循?”
江灵殊垂下头去。
是啊,她怎么会没有蛛丝马迹,她甚至知道她要去向哪里。
她只是还恨着,恨她的离去恨她的背弃,以至于失了寻人的心思。
“来,喝点粥吧,再休息上两日,就去找到她。”老夫人将一勺温热的粥送至她唇边,慈祥一笑道,“曾经,我也与挚友分离过,只是那时年轻气盛,觉着都是对方的错,别说低头了,连找都不会去找。到最后也没能问个明白,究竟我俩为何会生分,转眼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你还年轻着,别给自己留下太多遗憾。不管你们之间是谁的过错,找到之后又会如何,至少努力追寻过答案的人,不会后悔。”
江灵殊睁着一双泪眼,怔怔地望向对方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面容,许久才点了点头,咽下了那勺热粥。
没过一日,她便向二老辞行,离开了此地。
她想,老夫人说的是对的,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就算对方还是行事冷酷不念情意,至少她寻过她,再如何论起也问心无愧,更无遗憾。
只是眼下,究竟该先向何处去呢?
江灵殊已赶回了钟州,这里四通八达,从这儿启程总是不会错的。
寄信回凤祈宫?向玉山门求助?
这些都不行,事关灵衍的身世,既不可惊动了晨星,更绝不能让旁人知晓,到底只能由她独自解决。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一家贩卖西域珠宝的店铺中。
店内光华闪耀、琳琅满目,饶是她本无心赏鉴珠宝,也不由为眼前所见轻声赞叹。
灵衍走时倒是连一个铜板也不曾带走,全数留给了她,那些银子够她一个人用很久很久,或许还够她……
江灵殊将目光投在了一只青玉镶红蓝宝的蝴蝶簪子上,但随即便又移开。
这种时候,自己还有心思看这些,真是可笑。她自嘲地摇了摇头,而一旁的店主已然殷勤地迎了上来。
“这位姑娘,想要些什么样式的钗环首饰?我这里可是一应俱全,这些宝石都是从西域而来,是一等一的好货。”
“嗯……”江灵殊沉吟不语,慢慢在店中绕着看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这店主相貌衣着的的确确是西域人不会错,但讲起话来倒是流利得很,让人听不出外族口音。
“这些首饰倒还算得上精致……”她缓缓说着,指尖抚过一根和田玉簪,“只可惜,还是太少了些,不够看。”
“这还不够看?”那店主讶异道,“这现下最时兴的样式都在我这里了,多少贵妇小姐日日都要来挑选呢。”
“是是是,我知道,不过这些式样,多是顺应中原喜好而制,倒失了些西域风情。若有机会,我还是想亲自去西域一看。”
这话倒让那店主越发不解起来,哪有女子会孤身一人只为看首饰便想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不过看她身携长剑,也不像是寻常女子……
江灵殊料他想得差不多了,于是开口道:“实不相瞒,在下与一身在西域的故人失散数年,想要寻到她好好叙叙旧,却无头绪,亦不知该从何处去往好些。您既是西域人,又常往来贸易,可否在下次前往时捎带我一程?等到了地方,在下便将身上银钱悉数奉与。”
见那店主张口不语,她又道:“一路上,我亦可护送商车,不必您另请镖局的人。”
“等,等等,”店主示意她先莫要说话,“我还没弄清楚……”
她方才说的那番话,的确是让他有些糊涂了,毕竟进店的客人忽然一转口要同自己一起前往西域这种事,他实在也是头一回遇上。
“路上加个人而已,倒也不是不行……”他拈着卷翘的胡子看着江灵殊手中那把剑道,“只是这路途上可不轻松,一概费用也需你自己解决……更重要的是,你可得想清楚了,西域那么大,兴许你那位故人,实际身在相去甚远之地呢。”
江灵殊得了允准,心内已是喜极,哪还管那许多,即刻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画纸来递到对方眼前:“您瞧瞧,这是我那故人所携的一把短匕的样式,您可见过差不多的?”
她记得,灵衍曾说过,她家中也有与此相似的匕首,想来应该有迹可循。
“这样的匕首……”店主皱着眉看了许久,随即一笑道,“看来你此行或许真能达成所愿了,我要去的地方,便有不少富贵人家的男女身上佩有这种匕首。自然,上头的图案装饰也各不相同,要是真能按着寻到人,倒也是一桩妙事了。”
“如此甚好……”她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便有了头绪,当下悲喜交织,几欲落泪。忙暗暗忍住,抱拳颔首道:“多谢您允我同去西域之事,我定会谨守诺言,以命相护!”
“诶,”对方摆摆手道,“小事,小事,本来我这店里的存货也还够摆上几月,可恰好听人说那边又开采了一批成色不错的玉矿,这不就打算过两日便亲自去一趟瞧瞧。如此,这一年都不需再动了。”
他是做生意的人,自然不会白白大发善心想做好事——自己不过是路上顺道带个江湖人士,权当作不要酬劳的护卫,又不必管她吃喝,到了地方还有银钱可拿,这样不亏本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但只这么一个小女子护送自己,他左思右想,到底也不能全然放心。还是觉得得再雇个壮汉一道同行才是万全之策,也好相互制衡,以防有谁见财起意,想要反水。
想好了这此间种种,二人商量了一番,约定好几日后启程碰面的时间与地点,便就此暂时别过。
江灵殊走出珠宝铺子,将手内那张画纸撕了个粉碎,心总算是得了片刻的安宁与轻松。
“你等着我。”
她抬首遥望天际,片刻后,口中吐露出这毫无温度的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