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达尔此刻正在幻境之中。

  悬在空中是一朵纯白的百合花,叶缠着叶,茎连着茎,正好缀在圆镜中央,站在那面镜子前能看到半张脸,与维达尔的眼。

  镜面光滑无暇,边框是内敛奢华的银色,纹路精心篆刻,背面刻着小小的翅膀。是圣殿的三大圣器之一,名为天使之镜,在十几年前流落在外,圣殿一直没停止寻找,没想到在莫里甘手里。

  自从发觉异动以后维达尔就猜到不对,想去书房找人,没想到阴差阳错被暗算,被圣器禁锢住。维达尔只在年幼时见过天使之镜,如今这面圣器被污染,认不出他的魔力,将他当做敌人企图净化他。

  站在圣器面前的暗精灵一副惋惜的腔调:“你应该正视自己,作为一个立誓要解决掉所有魔物、守卫和平的圣子,成天与血族混在一起,你自己就不觉得羞愧吗?”

  维达尔不仅没动摇,反而嘲讽道:“你听到的故事是不是太老套了,觉得我是那种固执死板、不懂变通的大英雄?还是说你觉得圣殿的人都是蠢货,觉得我也蠢?”

  本来凭借暗精灵的实力伤不到他,可有了魔阵与圣器加持对付起来也十分棘手,他试图暴力破除,可这也需要时间。

  时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外界情况不明,莫里甘大概率动手了,那江屿白到底有没有事?

  维达尔被拖到镜子里时暂时没有动作。

  再睁眼,面前是战火纷飞,城墙之上血红落日缓缓下坠,沉入地面。城墙被魔力轰炸,摇摇欲坠,城里一片死寂,坍塌的房屋激起尘埃,将血红的世界罩上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维达尔站在街道上,看不到一个活人。

  那天的天色大概也是如此,求救信送出以后他马不停蹄带着人赶过去,可整座城市却被黑暗生物淹没,根本没能撑到他们过来。

  守城理所当然的失败,维达尔心知不可能会成功。骑士队已经怨声载天,议论着回头该被主教的人如何打压责罚,就是个苦差事,不过有意针对才让维达尔来这一趟,连坐罚到他们头上自然心里有怨气,有的甚至私底下埋怨起维达尔。

  维达尔其实已经记不起他们抱怨的内容了,他所受的白眼、议论与排挤,还不如那天灰蒙孤寂的天色让他印象深刻。

  直到维达尔带着人扫街,看有没有幸存者时,他忽然看到一个手指还在颤抖的少年,下半身被埋在断裂的石墙里,歪着头看他,眼睛圆而黑,像只小狗。维达尔心跳快了几分,立刻将那石墙推开,只见那少年双腿血肉模糊,惨状难以直视。

  “这儿还有个人——”

  维达尔声音消弭在触碰到少年手的那一刹,脉搏冰冷,早已没了生机。

  再看那双眼,僵硬空洞,视线落在半空,好像在疑惑。

  他还这么小,怎么就死了呢。

  维达尔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注视了片刻,周围的场景渐渐消失。

  他站了起来,静静等着下一道幻境。天使之镜共有五道幻境,只要全部走过圣器就对他无效了。

  死在莫里甘手下的亡魂构成这座魔阵最庞大的力量,被污浊的圣器试图用幻境击溃他的意志,一旦中招,他将会被拖入永眠,悄无声息地死去。

  维达尔不觉得自己会沉浸在过去之中丧失理智。

  直到他回头,忽然发现周围陈设变得熟悉起来,体内多了一道他很久没体会过的封印。

  维达尔上辈子其实见过始祖。

  那时的始祖没能醒过来,他躺在长棺里,礼服与凝固的血裹在一起,胸膛破开一条大口子,心口空空荡荡,他安静地躺着,表情安宁,好像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就会醒来。

  维达尔知道他不会醒,心都被挖出来了,怎么可能站得起来。

  不知为什么,在见到始祖的那一刹,维达尔有些难受,好像心口那道伤也落在了他身上,风一吹冰冷又麻木,抽搐着痛不欲生。

  ……明明他们连面都没见过,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维达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就见一边的莫里甘拿着匕首似乎想切下几块肉来,特意让他在一边看着。

  维达尔眼眶通红,猛地夺过匕首朝莫里甘扑过去,他魔力被封用不了魔力,仅凭着一腔蛮力一刀扎在莫里甘胸口,在同样的地方捅开一道伤,血喷涌而出,溅到他脸上。

  莫里甘挣扎的那刹那,维达尔醒悟了过来,匕首被血水打湿,滑落在地。

  幻境,幻境而已。

  不,他其实没救下任何人。

  维达尔一把甩开莫里甘,踉跄着扶着棺材,死死盯着那团血迹。

  用圣殿的东西对付圣殿的人,暗精灵只觉得莫里甘好算计,要么循序渐进,要么暴力破坏两败俱伤,无论那种情况维达尔都不可能再造成威胁。

  暗精灵只需要在外面等着,算着时间顺便帮一下莫里甘就行。

  圣器迟迟没有动静,外面的魔阵忽然飞速衰减,他察觉到不对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镜子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他贴着半空悬浮的圆镜仔细听了片刻,就见里面忽然涌出数不尽的魔力,丝丝鲜血溢出来。

  暗精灵惊愕立在原地:“第二道幻境就强行冲出来,找死吗?”

  完好无损的镜面被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一双血手撑在玻璃边缘,血水打湿了百合花,丝毫不顾渐渐开始崩坏的圣器,透过那裂痕,暗精灵对上一双阴冷的眼。

  “——维达尔在哪儿?”

  莫里甘一脸挑衅:“他啊,已经死了。”

  感受到脖子上的力道陡然加重,他只觉得骨头都快碎在江屿白手里,却笑得愈发肆意,每一次发笑喉间都如同刀割火烤,眼里带着浓郁的恨:“早在找你之前我就让暗精灵去弄死他,你猜猜,一个被封印魔法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能在暗精灵手下撑多久?”

  江屿白觉得这只是他的激将法,手里却忍不住用力,几近痉挛。

  趁他不注意,莫里甘胡乱抓住碎石朝他挥过去,碎石尖锐的一端在江屿白胳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几滴血溅在莫里甘脸上,他瞳孔瞬间变得更红,像只野性未消的狼。莫里甘似乎想狠狠咬上去,被江屿白掐着下颌砸在地面上,接连两声闷响,地面都差点砸出一个窟窿。

  江屿白拽着他领子将他拉了起来,丝毫不顾自己满手鲜血:“啊对了,有个东西一直忘了问你要。”

  莫里甘此刻已经没多少力气反抗了,他眼前模糊,却还是盯着江屿白。

  “反正你都要死了,那也别祸害其他人,把艾尔格的主仆契约解除掉吧。”江屿白用谈论下午茶喝什么的语气说,“他还那么年轻,跟着你一块儿死太可惜了。”

  莫里甘似乎是从没听过这样的要求,备感荒谬地笑了:“你在求我?”

  江屿白分外冷淡:“我不是在商量,我是在命令你。”

  话音刚落,莫里甘就察觉到自己体内的魔力在疯狂涌动。暗精灵的血御咒语实在强悍,被逆转过后一旦有忤逆江屿白的想法就会让他痛不欲生。

  猩红的契约从他额头浮现出来,落在半空中像一道造型独特的纹身,紧接着,契约上烙印的两个名字逐渐开始脱离,艾尔格的名字率先消失在空气中,那道契约也由红变灰,硬生生无效了。

  莫里甘被折磨得快要发疯,硬生生吐了口血,恨得咬牙切齿:“你就这么喜欢我手下的人?”

  江屿白眯眼:“因为你的手下很好用啊。作为我最忠诚的仆人,你不应该做出点表率吗?”

  莫里甘说:“那为什么不试着收下我呢,我跟你签订主仆契约,保准比他们都好用。”

  江屿白很平静:“你太贪了。”

  “维达尔不贪吗?你敢不敢说他看你的眼神是清白的?”莫里甘看起来有些咄咄逼人,他质问,“不过是他装得久一点而已,你能容忍他心怀不轨,纵容他留在你身边,被他三两句软化打动,总有一天你和他的关系也会变得像我一样。”

  “谎言与背叛本就密不可分,你等着吧。”

  歇斯底里,又嫉妒愤恨。野心勃勃的人计划落空,原来是这幅痛苦又狼狈的模样。

  江屿白看不清维达尔到底有什么心思,他太复杂太矛盾,身上迷雾重重。他想,也许只是当局者迷。

  “那你呢?忙里忙外算计这么久,就为了做一条听话的狗。”

  魔力从他手中涌出,江屿白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电光火石间,另一股陌生的魔力倏地涌了过来,江屿白措不及防被轰退几步,魔力强势地朝他扑过去,带着逼死他的念头死死压制住他。

  江屿白来不及反应,勉强躲避,却还是被狠狠撞在墙上,一口闷血吐了出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道咒语渐渐衰退,望着突然出现的暗精灵分外警惕。

  莫里甘被扶起来,在暗精灵的帮助下恢复了些体力:“你能解开它?”

  “只是暂时的,我告诉过你一旦决定使用血御咒语就不可能摆脱它。”暗精灵似乎也有些糟心,“你居然给他逆反的机会,他要是把咒语摸熟悉了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莫里甘目光犹如蛇蝎:“他不会有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