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的始祖对一切都很警惕。

  他在落入魔法师手中后,一直在偷偷观察魔法师。

  最常看到的是那唬人的魔法袍,一身象征着地位的华贵魔法袍在漫长的漂泊中显得格外轻薄,反复清洗到快要褪色,破旧的袍角缝缝补补,挂在那面整理得干净的墙上,跟一排排整齐图书放在一起,好像正挺着腰板努力重现曾经的辉煌,却不知道它在外人看来有多落魄。

  魔法师坐在木制躺椅上,身边的水晶发出幽蓝色的光,连同他那半边脸也陷入深蓝,眼珠盛着晚风。

  始祖心里猜他也许得罪了政敌,也许凭着好样貌坑谋拐骗被发现,也许再加一点故事色彩,与年轻貌美的姑娘自由相爱,却突然得知姑娘是哪国公主,国王看不上他这个贫寒落魄的魔法师,下令追杀他……

  他不抽烟不喝酒,爱干净知礼仪,有着一切绅士该有的美好品德与样貌,却活得这么落魄。

  “看我干什么?”他的视线自然瞒不过魔法师,魔法师扫过他一眼,“饿了就去抓只兔子吃,别死外边就行。”

  好吧,他还有一副烂脾气。

  始祖恶声恶气说:“你就活该被追杀!”

  “天才总要受点磨难,这都是普通人的嫉妒罢了。你要是闲的没事就去把门口的柴劈了,再烧点热水准备煮饭。”

  烂脾气、厚脸皮,装模作样还喜欢暴力镇压。

  始祖觉得自己真是着了魔了,怎么会觉得这么个玩意儿可怜。

  他选择性忽略了后面那句话:“你带我回来不养我?这么长时间我就喝过一次血,我还在长身体呢!”

  “你到底要长几百年的身体?胡搅蛮缠,不批。”魔法师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衣领处的衣服慢慢滑了下来,他肤色很白,之前被咬过的伤狰狞地暴露出来,重伤未愈的体质很难自愈,他又没找到合适药材,便一直拖着没管,他哪有精力应付这臭小鬼。

  始祖绕到他面前,撒泼似的抓着他衣服不放手:“不行,你好歹给我点血维持**能,我要的又不多!”

  “就你那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我怎么放心让你来?”魔法师轻嗤一声,“我告诉你,别想了,在我们从这里出去之前都要保存体力。”

  看来他俩初见时给对方留下的心理阴影都不少。

  始祖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你就没有关系好的亲人朋友找一找你吗,你父母呢?”

  “死了。”魔法师趁着他发愣把自己的衣服解救出来,语气稀松平常,“死得干干净净,没人管我。”

  始祖也没说话了。

  隔了很远,他的声音又传过来。

  “与其想七想八,不如靠自己。”

  他们俩的关系在一开始的相看两厌中略微改善了些,虽然始祖还是觉得他人不行,但他教的东西很行。

  让他一个在几个月前还懵懂无知,被一群普通人追杀的他极快掌握了无数救命的知识,他能保证,要是再回到那一天,他能带着养父母安然无恙地离开。

  人类与血族的作息大不相同,为了协调好时间,魔法师勒令这只小血族配合他的作息来休息,给白天留更多时间去学习魔法。他没忽略窄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的事实,之前他要不打地铺,要不跟这血族交替睡床,还没习惯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把始祖拎到床上,约法三章以后便放心睡去。

  静谧的房间里,始祖能听到另一道清浅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随后紊乱。

  似乎睡不安稳,总有梦魇缠身。

  他等了一会儿,轻轻开口:“你怎么醒了?”

  “你睡姿不好。”魔法师翻过身背对着他,困倦中的声音微哑,“我怕睡得好好的,你突然给我来一拳。”

  始祖嘀咕着:“怎么可能。”

  他都还没开始睡,压根儿没动过,绝对是这个人类在诓骗他。

  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身边又没动静了。

  疲惫渐渐涌上来,始祖也睡了过去。

  ·

  他是被压醒的。

  还说他睡姿不好,这个人类明明更烂,他还是睡前那个姿势,醒来时却被紧紧抱住。平时矜持又洁癖,不让他靠近半分,这会儿几乎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头埋在他颈窝里,炽热的呼吸对于一个浑身冷冰冰的血族来说过于感觉奇怪,他推开魔法师坐起来,魔法师才迟钝的醒过来,眼里还有茫然:“你推我。”

  始祖恶劣地掐住他两颊:“怎么?就允许你压着我睡觉,不让我推你?”

  魔法师的声音含糊不清:“你身上凉快。”

  “凉快你就压着我,我怎么睡?”

  “躺着睡呗。”魔法师抓着他的手,语气不容商量,“让我压着,这是你上床的代价。”

  始祖差点没气死,扑过去跟他扭打在一起,刚刚醒来的魔法师却懒得反抗,由着他去了。

  始祖能感受到他的虚弱。

  明明一开始,快要死掉、弱小无比的是始祖,可魔法师的身体却衰败得这样快。这就是人类吗?

  身为血族的他就算被追杀得那样狼狈,养了一段时间身子便又能活蹦乱跳,可魔法师不行。

  始祖低声说:“你想成为血族吗?我可以给你初拥。”

  魔法师微微睁眼,无奈地说:“你想恩将仇报?”

  “你——”始祖气得爬了起来,他愤愤道,“不知好歹!”

  他刚想起身离开,就被魔法师拉了一下。

  明明他不想留在这里,却还是停顿一下,想听这人类还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魔法师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是不行。”

  始祖执着地问:“为什么?”

  魔法师却没有说原因,只是重复着,眼神是难得的温柔。

  “不行。”

  最终不欢而散。

  后来天气渐渐热起来,白天很少出门,魔法师热衷于晚上出门散散步。

  始祖也爱出去,无意间寻到一处山坡,抬头便能看到漫天星辰。魔法师带了把凳子,光明正大征用了这块地,常常在那儿一坐就是许久。

  始祖也会观察他。

  在遇到他之前,魔法师独自被无数仇家追杀,会像现在这样坐在院子里,兀自望着蒙蒙天际的启明星沉思吗。

  会孤独吗?

  会的吧。

  始祖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

  他只是几个月没听见养母呼唤他的声音,就已经觉得孤独了。

  后来,是越来越频繁的战争。

  他们被战争波及的更多,甚至于被迫迁离原来那间小屋开始了长途跋涉。

  光始祖一只血族也逐渐抵抗不了来敌,常常需要魔法师也出手应战,无需多言,长久以来的默契让他们越来越熟悉,血族以惊人的速度飞快成长起来,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只是在亲近之人身边,始祖偶尔也会很幼稚。

  “好恶心,天啊,这到底是什么虫子还会爆浆?”始祖满脸抗拒,低头埋在魔法师肩上,“我都快晕过去了,太臭了!”

  魔法师的声音罕见的没有冷嘲热讽,声音低低的:“病了就去吃药,锅里熬好了。”

  始祖压根儿没抬头,那口大锅只要放在那儿,散发出的浓郁药味就能把十里八乡外的活物全部熏跑,谁愿意喝那玩意儿?

  “不吃,打死我也不吃。”

  魔法师叹了口气,舀了一碗出来打算自己喝。

  始祖抱着胳膊坐在一边:“你喝了就别靠近我,那药味儿熏死了,三天三夜都散不去。”

  “那我可太高兴了。”魔法师一口把药喝了个精光,就好像味觉失灵一样面不改色,优雅地擦了擦嘴角,“不知是谁天天凑到我边上,跟个没断奶的小孩子一样。”

  始祖皱眉:“恶心,谁天天往你身边凑了?”

  “臭小鬼,一点都不坦率。”

  “谁是小鬼?我已经成年了好吗!”

  时光荏苒,他们已经一起流浪了两年。

  后来,身为人类的魔法师第一次找到了他的同伴,那是他自己在人类方的势力,是他的战友,他的归宿。

  始祖也明白了,为什么魔法师不愿意接受他的初拥。

  他确实是孤身一个血族,但魔法师不是。登上去往大陆的船支以后,他们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激烈争吵。

  始祖听不进去半点解释:“为什么我要隐藏身份?凭什么?”

  魔法师握着围栏:“你冷静一点,不隐藏身份他们会伤害你。只要给我两个月的时间——”

  始祖嘲讽地笑了一声:“对你而言,我一直是异族。你做了这么多,只是想回到你同伴身边而已,你做错了什么?”

  “是啊,你不过是我的食物,一个人类而已。”

  “我不会归属任何一个组织。”魔法师顿了一下,声音很轻,“我只是想要和平。”

  短暂的沉默。

  站在阵营另一端的魔法师好像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声音,面前的画面逐渐模糊,不知从哪儿开始回荡起震颤灵魂的鸣声。

  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魔法师还在呼唤着什么。

  像是在叫一个名字。

  那双眼执着而明亮,像是燃起了不灭的星火。

  很美,又很熟悉。

  “您还好吗?”

  从无尽的记忆中脱离出来,江屿白抬起头,对上对面黑蛋不安的视线。

  “……还好。”

  他低头,掩去眼底的思索。

  如果说上一次的回忆是阴差阳错造成的,那这一次为什么他又看到了始祖的记忆?

  只是结束时,江屿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似乎更加轻盈,对魔力的掌控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