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云笼罩在头顶,像是被巨大的阴影包裹,只有极为遥远的天际吝啬地露出了一抹泛白。

  起风了。

  冷凉的风经过黎珀,微微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被遮挡住的精致眉眼。

  他目视前方,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不远处,是一座壮观的钢铁围墙。巨大的建筑矗立在那里,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猛兽,只要一有猎物经过,它就会扑过来,将其吞噬地一干二净。

  这就是黎珀此行的目的地——星际监狱。

  人类基地与星际监狱只有一道轻轨相接,星际监狱周围是数不清的污染物,假如不经过轻轨,那最后只有一个下场:

  粉身碎骨。

  黎珀没有别的选择,他知道,只要他在这条轻轨上出现,对方就能立刻察觉到。同时他也知道,巴尔克一直在等着他。

  黎珀之所以来到这里,除了要打破僵局外,也少不了巴尔克的刻意诱导。他时常在想,作为污沙会曾经的实验体,巴尔克为什么会对他如此忌惮?甚至千方百计地想毁掉它,甚至不惜让他的身份在S区暴露。

  绝不仅仅是因为原主的计谋,绝对还有其他的黎珀不知道的东西。

  黎珀收回思绪,抬脚往前走。

  轻轨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黎珀没怎么犹豫,脚步轻抬,正式踏上了属于星际监狱的地盘。

  被乌云笼罩的监狱阴森可怖,好似蒙了层经久不散的杀意。黎珀垂下眼睫,眼底没有一丝惧意。

  突然,地面轻轻晃了晃。

  黎珀早有准备,几乎是一瞬间,他双腿发力,速度极快地向前奔跑,然后一跃而上,轻盈地跳上了一处空旷地。

  下一秒,他曾经站立的地方猛地裂开了一道极深的缝隙。

  粗壮的漆黑触手从地底钻了出来,每一根都像一棵长了数百年的参天古树,只是轻轻一拍地面,结实的地表就会瞬间多出数十道裂缝。

  黎珀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竟是差一点就要塌陷了。可他没有半点慌乱,只蓄着力道,趁触手袭击而来之时,双腿往前一扑,双手像巨大的铁钳一样,死死地缠在触手身上!

  他双腿悬空,只有手臂发力,随着狂暴状态的触手来回摇晃。每一根触手上都有无数个吸盘,此刻吸盘正吞吐着黏液,试图将黎珀同化掉。

  可哪里有那么简单,黎珀的身体早已在数百次实验中免疫了污染源的存在,触手的分泌物对他来讲只不过是臭水沟里的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态度激怒了触手,粗硕巨大的触手像疯了般在空中狂甩,试图将黎珀甩下去,奈何黎珀臂力极好,他硬生生地扛了下来,任凭触手怎么甩都甩不掉。

  过了一会儿,触手的攻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黎珀神色一凛,几乎是立刻,他松开右手,飞快地摸了下作战靴,然后以左手手肘为支点,狠狠地朝着触手根部刺了下去!

  “噗呲——”

  他的力道够狠、够硬,粗硕的触手居然就这么被他连根斩断。血的腥气弥漫开来,刺激得黎珀眼睛发疼,可还没等他喘口气,骇人的一幕就出现了——

  只见那截断裂的截面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了三颗肉芽。那三颗肉芽蠕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不过半分钟,竟又长成了三只和原来一样大的触手!

  黎珀心下一沉。

  他盯着空中挥舞的巨大的触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下一瞬,他突然转身,朝面前建筑物的方向极速奔跑。

  触手紧随其后。触手足够粗、足够长,它甚至不用追,本身的长度就能覆盖过黎珀跑的范围,于是它高高扬起触手,对准黎珀的方向,狠狠地摔了下去——

  “轰隆!”

  高大的建筑物轰然倒塌。

  黎珀以最快的速度闪躲,虽躲过了触手的攻击范围,却还是被倒塌的建筑物波及到了。脚下的砖块猝不及防地塌陷,他没稳住身形,也被一下子拍到了地底。

  脊背狠狠地撞向地面,细小的碎石刺破衬衫,猛地扎进肉里,疼地黎珀倒吸一口凉气。他嘶了一声,支起手肘撑起上半身,然后视线上移,目光满是冰冷:

  “到现在了,还在跟我玩这种把戏?”

  话音落下,游移的触手忽然僵住了。紧接着,像是镜子破碎般,黎珀眼前的世界忽然被打碎了。

  眨了个眼的功夫,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星际监狱的大门前。

  而刚刚的一切,不出所料,都是污染幻境。

  黎珀之前也经历过一次污染幻境,只不过那次是在083号建筑群,一个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所以前期没发现什么异样。但这里就不一样了,黎珀和江誉来过这里,他清晰地记得,刚刚触手拍碎的那一栋建筑,是臭名昭著的关押区,也就是星际囚犯待的地方。

  关押区没有囚犯,这正常么?

  当然不正常。

  “演技拙劣。”黎珀轻蔑地评价。

  他抬起眼,眼底没有一丝动摇,仿佛刚刚的怪物没给他留下一点影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会遇到什么,也根本不怕,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干掉巴尔克,结束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踏入星际监狱的大门,黎珀根本不需要什么指引,他直接右转,走向了关押区。

  关押区的大门敞开着,一股混杂着排泄物的浓烈腥臭味儿扑面而来,黎珀轻轻皱了皱眉。他抬起脚,才刚迈出半步,就听见身后“砰”地一声巨响。

  是关押区铁门阖上的声音。

  黎珀没想过后退。他神色淡淡地抬起眼,扫了周围一圈,依稀记得这里是D笼,关押着普通囚犯。

  他又看见了一群被圈养的人。

  千奇百怪的虫子从他们身体里钻出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窸窸窣窣地朝黎珀的方向爬,一时间地面铺满了令人反胃的虫子。

  黎珀当然不会给它们接近自己的机会,他释放出精神力,没过几秒,眼前就开辟出了一条干净的小道。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尽头,突然被一道声音叫住:“等、等等。”

  那人口齿不清,说话有些含糊:“我好像见过你。”

  黎珀顿住脚步,侧过脸来看他。

  哦,没印象。

  见黎珀盯着自己,那人忽然咧开嘴笑了:“我真的见过你。”

  随着他咧开嘴的动作,无数密密麻麻地混着着唾液的虫卵从他嘴里掉了出来,那些虫卵都是活着的,它们顺着男人的下巴往下淌,还没等掉下去,就被男人一把接住,重新塞进嘴里含着:“不能掉出来,否则会挨打的……”

  黎珀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余光里,他看见一间牢房内有只硕大的老鼠,那只老鼠似乎注意到了黎珀,它突然发狂,张着血盆大口一下子咬掉了和它关在一起的男人的头。

  “嘎吱嘎吱。”

  咀嚼声愈来愈大,黎珀甚至能听见头骨被碾碎的声音,可即便这样,他脸上依旧半点表情都没有。他没再分给别人眼神,直接往里走。

  C笼和B笼的犯人都没关起来。

  黎珀知道,这是巴尔克送给他的第二份见面礼。

  这些犯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异化,加起来数量也不算少,但这些对于如今的黎珀来说就像切菜一样轻松,他从进去到处理完不过二十分钟。

  盯着满地的尸体,黎珀一脸漠然地收回手枪。他想,这次杀了好多人。

  不对,它们都不能被称做人。

  既然这样,那就不算杀人,长官也就不会怪他。

  黎珀放心了。

  除了作战靴沾了点血迹外,黎珀现在的模样和刚进来时没什么不同。他撩起眉眼上方浸了汗的发丝,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重头戏在后头。

  刚刚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

  A笼。

  黎珀刚一踏进去,眼前就闪过了一道黑影,紧接着,他被一道巨力狠狠地砸到了铁门上。

  喉口涌上一股腥甜,黎珀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吞咽了一下,将那股血腥气压下去,然后飞快地按住了对方的肩膀,用力一拧——

  只听一道清脆的嘎嘣声传来,黎珀知道,这是对方肩膀脱臼的声音。趁现在,他咬咬牙,借着对方的力道一旋身,使劲把对方抡到了他刚刚背靠着的铁门上。

  铁门被砸出了两道轮廓,浅的那道是黎珀的,深的那道是对方的。

  直到这时,黎珀才看清对方——果不其然,又是一个变异体。

  它又高又壮,活像长在深山里的黑瞎子。那双腥红的眼睛盯着黎珀,眼球鼓起血丝,正疯狂挣动着,被黎珀按住的肩膀也随着它的挣扎发出一道又一道咯吱的声音。

  黎珀暗道不妙,他飞快地反应过来,头迅速往侧边一避。几乎是同时,黑瞎子挣脱了束缚,一道掌风呼啸而过,擦着他的脸砸到了脑后的那面墙上。

  拳头烙下的印子比黎珀脑袋都大。

  黎珀麻了,狭窄的空间不方便动作,他视线扫了一圈,最终决定往它的反方向跑。

  可还没跑出几米远,他忽然察觉到腰上缠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黎珀猛地停住了脚步。

  下一瞬,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那张脸面孔发青,眼瞳发白,只有舌头是鲜红的。那条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正垂落着,紧紧缠在黎珀的腰上。

  黎珀很久没有骂人的冲动了。

  他木着一张脸,飞快地掏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那张脸上划了两下。

  “啪嗒。”

  一截干瘪的红舌头从那张脸上掉了下来,腰间的束缚一松,柔软的肌肉一下子摔在黎珀靴子上。

  黎珀抬起脚,面无表情地踢掉了。

  又默默踩了一脚。

  那张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阴沉恐怖。它死死地盯着黎珀,又张开了嘴——

  下一秒,黎珀直接将枪口怼进它嘴里,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砰——”

  那张扭曲的脸瞬间被打碎了,还没来得及伸出的舌头被迅速炸成了肉泥。肉沫飞溅,脑浆从枪洞中喷射出来,把身侧的墙壁弄脏了。

  都这样了,它竟然还没死。

  它脸上的幽怨有如实质,青白的瞳孔阴沉地盯着黎珀那张漂亮的脸,眼底闪过一抹淬了毒的狠意。在黎珀看不见的地方,一只鹰爪般的手微微钩起。

  手指极长,尖锐无比,连指甲都是黑的。要是被这种手碰到,正常人必死无疑。

  它狠狠地朝着黎珀刺了过去——

  黎珀不知有没有察觉到这只手的存在,但能确定的是,他感应到黑瞎子快追上来了。

  凭借着身形优势,他迅速下蹲,然后极为利落地抱着头往前一滚。同一时刻,耳边轰然炸开了尖锐的怒吼声。

  黎珀但凡转头看一眼,就知道他身后的场景有多滑稽:

  长舌怪的指甲插进了黑瞎子的眼睛里,黑瞎子的巨掌直接拍烂了长舌怪的脸——就像拿着菜刀拍大蒜那样。

  脑浆混着血糊了满地,黎珀没看见,也没空凑热闹。他隐约记得这里有个房间,里头有不少刑具。

  有了!

  黎珀顺着记忆,轻轻地溜了进去。

  入目便是琳琅满目的刑具。如此紧急的关头,黎珀居然想起了之前在这里和江誉接吻的情形。他晃了晃脑袋,清除掉不该有的想法,然后从架子上拿了根行刑鞭,一脸警惕地望向门外。

  他知道,他现在正处于劣势。来的时候,他只带了一把匕首、一支手枪,手里工具极少,这也就导致了面对污染物的时候,他极为被动。子弹的数量是有限的,黎珀得省着点用,匕首又太短,攻击不了距离太远的敌人。

  更何况,他的精神力也是有限的。

  巴尔克不是那种好对付的人,跟他对上,绝对是一场消耗精神力的持久战。想到这里,黎珀手朝下,摸了摸衬衫上贴身的口袋。

  下一刻,他动作一顿。

  黎珀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在听见房门响动的那一秒,他手里的行刑鞭就破空而出,极为凌厉地挥到了入侵者身上!

  空气中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血腥味四溢。稀疏的脚步声忽然变得密集起来,仿佛有一大波人正往这里赶来。

  死寂的房间变得嘈杂,数声响动里,只有一道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那是只属于黎珀的活人的气息。

  行刑鞭破开空气,狠狠地刺破皮肉,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股腐尸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便房间里光线并不好,黎珀还是能看见,他手下的鞭子沾满了碎肉和血迹。

  这是一场极其损耗体力的消耗战。

  好像猜到了黎珀在想什么,徘徊在门口处的入侵者忽然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影影绰绰的入侵者如鬼魅一般,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那么几个甚至走到了黎珀跟前——

  黎珀眯了眯眼,他腕部发力,将行刑鞭往外一甩,锋利的鞭尾瞬间绞上入侵者的脖子。

  锋利带刺的尾鞭被迅速收紧,倒刺将脖颈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空气中瞬间飙出一道血线。黎珀没有收手,他将力道换了个方向,用力一拽!

  “咚”地一声,入侵者的头颅竟垂直掉到了地上。

  下一秒,黎珀眸光一闪,他抬起手腕,指尖一动,一道闪着寒芒的利刃飞了出来,直直刺向了另一个方向。

  只是片刻,准备偷袭的入侵者就被匕首死死地钉在了门框上。

  这给了黎珀一丝喘息的机会。汗水顺着额角流到他的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眼球被刺激出了血丝,黎珀眨了下眼,眼睫上的汗水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了嘴角。

  淡色的唇瓣染上一抹水色,咸湿的液体流进嘴里,黎珀皱了皱眉。

  他意识到,这样不行。他不能陷入车轮战的圈套,更不能在找到巴尔克之前就消耗掉大部分体力,他需要留着筹码。

  时间不等人,得快速解决掉它们了。

  黎珀呼出一口热气,他沉下眼,手下的动作越来越狠戾。行刑架上的刑具被他用了个遍,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像是化身为了一台机器。

  一台杀人如麻的机器。

  眼前的变异体比B笼的难对付得多,黎珀花了不少力气。直到门外没有新的入侵者涌入,黎珀这才卸下浑身力气,往后退了两步,略微疲惫地靠在了行刑架上。

  虽然他的身体素质比大部分alpha都要好,但说到底,他终究是个omega,再怎么强也是有上限的。他不舍得用精神力,都是靠着力气绞杀了一批又一批的变异体,这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消耗。

  先缓个半分钟吧,黎珀想。

  事与愿违,就在黎珀抬起手,想擦掉额头的汗时,忽然听见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不错,有长进。”

  黎珀脊背猛地一僵。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后背升了上来,他缓缓地停下动作,偏头看向角落。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看了多久?

  自己为什么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黎珀眼底的温度一寸寸冷了下来。他侧过身,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道:

  “好久不见。”

  “孩子,好久不见。”

  巴尔克站在阴影里,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他就像一个宽容的长辈,关心地询问晚辈:“怎么自己一个人来找我?孩子,我记得比起污沙会,你更喜欢S区多些。怎么,他们没来?”

  闻言,黎珀歪了歪头。他扬起唇,冲巴尔克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怎么,我一个人还不够给你收尸?”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倏然向黎珀刺去,直指黎珀胸膛。黎珀眯了眯眼,劲瘦的手腕在空中掠过,留下一道好看的残影,待那道残影成为实质后,他的手里赫然出现了一条毒蛇!

  黎珀垂眸扫了一眼,色彩斑斓的蛇身映进了他的眼底。他轻嗤一声,不甚在意地微微施力。

  “噗呲——”

  毒蛇猛地爆开,腥臭的蛇血流了黎珀满手。他捏爆了蛇头,蛇身却还在缓缓蠕动着。直到蛇身也碎成无数块,黎珀这才松开手,冷眼看着它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他收回视线,抬起眼,饶有兴致着观察着巴尔克阴沉的表情。

  对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被缝隙中洒下的光分割成了数块。那根拐杖被他握在手上,刚刚黎珀手里的毒蛇就是从这根拐杖里射出来的。

  他似乎不想再跟黎珀浪费时间,转瞬的功夫,他就来到了黎珀跟前。

  明明现在的巴尔克像个百岁老人,可交手的时候,黎珀发现对方的动作居然比S区的作战员更为轻盈敏捷。沉重的力道击向腹部,黎珀后退两步,堪堪躲过这道重袭。

  巴尔克出手狠辣,攻击性极强,黎珀不仅需要躲避他的袭击,还要注意他藏在拐杖里的暗器。

  “砰——”

  巴尔克从一个极为刁钻地角度袭来,黎珀的膝盖和右手同时撞在地上,脆弱的关节磕向大理石地面,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闷响。同时,一道重若千钧的力道狠狠砸在了黎珀肩膀上!

  黎珀的肩膀瞬间传来了一道骨裂的声音,他咬着牙,眼底闪过一抹狠色。

  这绝不是人类能达到的力量。

  巴尔克手掌死死地捏住黎珀肩头,鹰钩般的五指重重刺过单薄的皮肉,只是片刻,黎珀的肩头就出现了一片血色。

  鲜血是最残忍的花朵,大片大片地在黎珀肩头绽放。强烈的刺痛牵引着黎珀的神经,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滴落到地上。剧痛让黎珀无比清醒,他清楚地听见,巴尔克在大笑。

  那道笑声沙哑又浑浊,放肆地嘲笑着黎珀的不自量力。粗糙的手掌伸向黎珀,强硬地抬起他的头,准备欣赏他脸上挫败的神情。

  可当巴尔克看清黎珀的脸后,那抹笑意忽然僵在了脸上。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黎珀也在笑。

  黑洞洞的枪口不知何时抵上了巴尔克的腹部,他竟然毫无察觉。黎珀的动作悄无声息,又快准狠厉,巴尔克甚至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珀扣动扳机。

  “砰!”

  子弹贯穿了巴尔克的腹部。

  黑色的血涌了出来。

  黎珀趁机拧起手腕,将对方狠狠地向前一推,他没有立刻后退,而是将前刺的冲击力化为一道巧劲,反手一折,重重地拧上了巴尔克的腕骨!

  如同钥匙开锁一般,他稍稍一旋,就听见了“咔哒”一声。

  睚眦必报。

  巴尔克碾碎他的肩头,他就拧断对方的腕骨,顺便还给他腹部来了一枪。

  可黎珀脸上并没有报复成功的喜悦,恰恰相反,他的眼底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阴霾。

  刚刚他碰到了巴尔克的身体,竟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僵冷。

  像是来自地底的荒野孤魂一般的僵冷。

  没有正常人身上会有这种体温。换个说法,没有活人身上会有这种体温。

  黎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巴尔克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巴尔克耳后没有黑色沙漏纹身,身上也没有被污染物寄生,就像黎珀之前预测的那样,他的身体已经融合了污染源。

  黑色的衬衫被血迹洇湿,衬衫之下,黎珀的伤口在慢慢修复。他冷冷地盯着巴尔克,果不其然,对方腹部的枪口也在肉眼可见的愈合。

  “我们都是怪物。”巴尔克笑着冲黎珀开口。

  “滚。”黎珀冷冰冰地启唇,“别把我跟你这种恶心的东西混为一谈。”

  忍住厌恶,黎珀揉了揉肩膀,又朝巴尔克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弯曲的拐杖里涌出一波细小的飞蛾,飞蛾盘旋在天花板下方,翅膀扇动,落下了一层又一层白色的粉末。

  黎珀正与巴尔克缠斗,他分心看了一眼上方,眉心微微拧起。

  精神力缓缓释放,那些飞蛾脆弱地像一张纸,几乎是眨眼间就消散了。黎珀垂下眼,聚精会神地与巴尔克周旋。

  没过一会儿,黎珀就察觉到了身上的异样。

  身上裸露的皮肤忽然开始发烫,他能感受到皮肤表面开始灼烧。黎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一边应付着巴尔克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一边抽出空,往小臂处瞥了一眼。

  下一秒,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排拳头大小的水泡。

  水泡鼓胀着,被渗出的细胞液盈满,随着水泡越来越密集,黎珀手臂上的灼烧感越来越重。

  不仅如此,黎珀还从水泡里看见了一颗又一颗黑点。

  反胃感瞬间涌了上来,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污染物在他的手臂上寄生了。

  由于黎珀是实验体的缘故,他很难被污染物污染,也很难被污染物寄生,几乎百毒不侵。但作为实验体,实验的成功与否都是有概率的,他可以免疫世界上绝大部分污染物,但总会有那么几个例外。

  而掌握着黎珀实验数据的巴尔克正是利用这一点,成功偷袭了他。

  思及此处,黎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既然如此,巴尔克是不是也会被污染?

  他虽然也能和污染源融合,但比起黎珀,他仍然是个失败的实验体。

  这种“失败”绝对是质与量的变化,否则巴尔克不会忌惮他那么久,更不会处心积虑想除掉他。

  这是否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手臂上火烧火燎的痛感打断了黎珀的猜测,他蹙起眉心,从行刑架上拿过一条崭新的行刑鞭,然后垂下眼,毫不犹豫地冲着手臂甩去。

  鞭风呼啸着,一道道鲜红的鞭痕浮现在黎珀手臂上,拳头大的水泡被迅猛的力道刺破,那些蛰伏的黑点甚至没来得及孵化,直接随着细胞液的渗出流到了地上,被黎珀无情地碾碎。

  他手臂上都是水泡刺破留下的伤疤,偏偏这种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伤口没办法迅速愈合,只能触目惊心地袒露着。远处看,他裸露在外的双臂上都是血。

  腥甜的气息充盈在空气里,巴尔克陶醉地吸了一口,似乎有些沉迷。

  “孩子,你永远都不知道你的血有多珍贵,”他的声音好像充满了遗憾,“如果你坚定地选择污沙会,我们就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黎珀听后,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就算我选择了污沙会,你们也照样会输。”

  “我相信人类。”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巴尔克的逆麟,他抬起拐杖,重重地敲向地面——

  那一刹那,铺天盖地的污染物朝黎珀涌来,几乎是瞬间,他就湮灭在了数不清的诡异扭曲的虫潮里。

  直到这一刻,巴尔克才真正动了杀心。

  他知道,黎珀虽然是实验体,但本质上还是人类。只要是人类,他就有身体的极限,即便他的精神力再多,在如此大规模的攻势下,也一定会被耗干。

  而巴尔克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这一刻来临。

  事实证明,巴尔克的猜测对的。在找到巴尔克之前,黎珀的体力就已经被消耗了小半,刚刚跟巴尔克的搏斗,更是耗费了他近半的体力,他的精力所剩无几。

  但这些铺天盖地的污染物却并不是冲着消耗体力来的,黎珀清楚地知道,巴尔克的目标是耗干他的精神力。

  黎珀的精神力是SS级,很强,但消耗起来也极快,巴尔克有信心,黎珀绝对撑不过这一轮攻势。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巴尔克盯着黎珀的方向,眼底涌动的恶意越来越深沉。

  释放出的污染物隔绝了他注视着黎珀的视线,但他并不在意,甚至已经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的拇指抚摸着拐杖,正思忖着待会儿该怎么处置黎珀。是刺穿心脏?还是崩掉脑袋?亦或是将人刺激成傻子,等一切结束,将他带回污沙会,继续作为研究对象?

  好像都可以。

  巴尔克从不质疑自己的决定,更不会质疑他设想的黎珀败了的结局。

  他不会失败。

  也是因此,当他看见从血里走出来的黎珀时,瞳孔猛地震了震。

  漫天的污染物在一瞬间化作纷纷扬扬的尘埃,像是漆黑的鸦羽,充斥着阴暗不祥的气息,洒了黎珀满身。

  黎珀从血色中走了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连黑色的衬衫都被血渍泅出一抹暗红。他睁着双眼,平静地看向前方,有滴滴答答的血迹从他眼眶中流下,可他的神情依旧那么淡定、那么从容,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他。

  在他身后,五六根精神力恢复液凌乱地躺在地上,针头上都是血迹。甚至有一根的针头由于过度用力,被黎珀压弯了一截。即便如此,他也毫不犹豫地将其插入血管,将液体注射进去。

  一个人类,竟能做到这种地步,竟真的硬生生地扛过了这一劫。

  巴尔克那张扭曲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惊愕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只是一瞬,他的神情就又恢复了正常:

  “我真是小看了你。”

  这一次,黎珀没再跟他废话,也没再给他释放污染物的机会。

  黑红色的血鞭被他攥在手里,鲜红色一股一股地从他掌心里渗出。黎珀似乎感觉不到痛,他扬起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巴尔克跟前,鞭尾一扬,锋利的钩刺瞬间卡上拐杖!

  巴尔克没料到他会偷袭,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厚重的拐杖被猛地卷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只是片刻便落到了黎珀手里。他双手握住,用力一掰——

  伴随着极为可怖的精神力的施压,那根能驱使污染物的机关“啪”地一声从中间断成了两半,片刻间,它就从杀人的凶器变成了一根不值钱的破烂。

  这一切,都是在巴尔克眼底发生的。

  他阴晴不定地盯着黎珀,脸色时青时白。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他忽然扬起头,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尖锐刺耳:“你不会以为这就能打倒我吧?”

  “孩子,你太天真了。”

  癫狂的笑声回荡在空气里,尾音如精神污染般刺激着黎珀的耳膜:“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杀死我,你也不行!”

  说罢,他的面容猝不及防地变得扭曲,瞳色倏然由灰白变得血红。那头苍白的头发开始诡异地拉长,垂落到脚边,像是有生命般扯开了他身前的长袍——

  下一秒,无数根漆黑的触手从他腹部钻了出来,猛地袭向黎珀!

  黎珀瞳孔缩了缩,他盯着巴尔克,脑海里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原来,这才是巴尔克的底牌。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与污染源融合,甚至能在控制着体内变异程度的同时,保持理智上的清醒。

  怪不得他那么自信,怪不得他会说出‘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杀死我’这种狂妄自大的话。

  为了自己的野心,他居然能通过实验将身体改造成这种程度。他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怪物!

  黎珀心下一寒,他抬起眼直视着巴尔克,清晰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疯意与癫狂。

  疯子,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黎珀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现在之所以还能站起来,都是靠着精神力恢复液的支撑。可再怎么恢复,也无法让他的身体达到巅峰状态,更不可能对抗面前这个怪物。

  但,黎珀还是想努力一把。

  异化状态下的巴尔克比正常状态的他更难对付,黎珀费尽了心思,才终于有了近身的机会。他冒着腹部被刺伤的风险猛地扑向巴尔克,同时左手举起手枪,瞄准巴尔克的头颅——

  白色的诡异长发在一瞬间疯狂地涌向他,还没等子弹射出,黎珀的手腕就被狠狠地反折过去,几乎与手臂平行。腕骨断裂的声音响起,黎珀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强行忍住剧痛,神色一凛,右手手腕突然高高扬起,狠狠地刺了下去!

  声东击西。

  不知何时回到他手上的匕首,被他死死地钉进了巴尔克的胸腔。

  大片血液奔涌而出,黎珀的手掌在短短几秒内被染得鲜红,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身体忽然开始发抖。

  黎珀缓缓地低下了头。

  他看见,漆黑的触手从自己的肚子里拔了出来,带出一大滩鲜血。他甚至能看见破损的腹腔内有脏器鼓动,能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阵炸耳的心跳声。

  眼前忽然模糊一片,他眩晕不已,只能靠着插在巴尔克胸前的匕首勉强维持站立。

  像是某种执念般,他没有把匕首拔出来,也没有条件反射地捂住腹部,他的第一个动作,居然是咬着牙、更加用力地把匕首往里插了一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狂笑:“你居然想用这种方式杀死我?真是不自量力!”

  “你看看,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你的努力,终究一败涂地!”

  黎珀好像听见了他在说什么,又好像没听见。他甩甩脑袋,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像再也支撑不住了一般,他倏地双腿一软,整个人栽倒下去。

  凭借着最后一丝毅力,他睁开眼皮,蒙了血色的眼睛看向巴尔克的胸膛——

  前胸的衣袍被匕首刺得破破烂烂。可衣袍之下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见一道划痕,仿佛他刚刚的挣扎只是一场梦而已。

  那双漂亮而又疲惫的眼睛猛地颤了颤,像是承受不住似的,他极为不甘地阂上了眼皮。

  身体与地面碰撞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这地面一片冰凉,他倒下去的瞬间,像是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苟延残喘,灵魂伤痕累累。他有太多执念,太多痴心妄想,可事到如今,他居然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没完成。

  他好像一个笑话。

  一只手扼住了黎珀的脖颈,那只手粗糙又冰凉,像来自地狱的索命恶鬼。

  力道逐渐收紧,可怕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黎珀开始本能地挣扎起来。喉管泛上一股血腥气,他颤抖着,浑身抽搐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在这一刻,他真成了易碎的陶瓷娃娃,谁都可以轻易地结束他的性命。

  不行,他绝不认输……

  大脑一片空白,仅剩的一丝意识疯狂地发出求救信号。也许濒临死亡的痛苦激发了他的记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居然把这个忘了——他还有自爆芯片!

  有了这个,他就能和巴尔克同归于尽!

  危险的想法从脑海里升起,一想到能解决掉巴尔克,他兴奋地瞳孔都在战栗。

  可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最心心念念的人。

  ——江誉。

  黎珀的自爆芯片是江誉亲眼看着他种下的,如果他选择用这种方式了结生命,江誉该有多难过?

  他不敢想。

  他不可以这么自私,更不可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伤害江誉。

  黎珀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某种深埋在心里的念想突然破土而出,唤醒了黎珀大脑深处最珍贵的记忆。求生欲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居然能一把抓住扼住脖颈的手,狠狠往外一扯!

  “咳咳、咳咳咳……”

  他像死鱼一样瘫软在地上,拼命汲取着氧气,又被涌入鼻腔的血沫呛住,开始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巴尔克眼底划过一抹诧异,他不知黎珀哪来的这么强烈的求生欲。不过没关系,他很享受这种猎物濒临死亡却又拼命挣扎的感觉。

  他伸出手打算继续,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不容忽视的巨响。

  那道声音也模模糊糊地传到了黎珀耳朵里。

  巴尔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审时度势后,他终于收回手,转而盯着黎珀,阴恻恻地开口:“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话音落下,他长袍一掀,转身往外走。

  原地,黎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气息奄奄。

  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鲜红的血液混合着内脏从伤口处流出来,就像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剖了腹的鱼,半死不活地喘着气。

  好狼狈……

  黎珀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此时此刻,他眼底的世界是红色的。血水混杂着汗液,为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红雾,无论看什么都血淋淋的。

  他好像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后背紧挨着冰凉的地面,他能感受到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精神力掏空的感觉极为痛苦,他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已经被疼痛折磨到了麻木。

  他只知道痛。

  很痛。

  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痛过。

  他痛到绝望,痛到无法思考,精神受到的折磨压过了□□带来的痛苦,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涣散。濒临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他空荡荡的脑子里,如今只剩下一个念头,也就是激发了他求生欲的念想——

  江誉。

  意识朦胧间,他好像闻到了一股冷冽的清香。那股味道很熟悉,黎珀曾经在江誉身上闻到过无数遍。

  原来人在临死之际真的会出现那么真实的幻觉,黎珀想。

  《卖火柴的小女孩》诚不欺我。

  涌入鼻腔的血沫越来越多,黎珀狼狈地偏过头,避免自己被呛死。他想,这幅样子幸亏没被江誉看到。

  好丑,好惨,没人会喜欢。

  短短几秒钟的思考让黎珀精疲力竭,连喘息都在发抖。鼓噪的心跳声急促地传来,不堪重负的心脏像是马上就要蹦出胸膛。黎珀被折磨的冷汗淋漓,他终于承受不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那股清香味儿更重了。

  给我变个江誉吧,黎珀默默祈祷。

  死在江誉怀里,好像也不错。

  仿佛他的许愿终于被哪路神仙看见了,下一刻,他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托起了他,那力道小心翼翼,又弥足珍重,像是在对待全天下最易碎的瓷器、最罕见的珍宝。

  黎珀的脸贴上了一个带着温度的胸膛,被迫贴得太紧,他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起伏得厉害,如擂鼓般沉重,每一下都好像要跃出胸腔。

  只是听声音,他都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主人有多么急切,多么焦躁。

  铺天盖地的安抚信息素如潮水般涌来,将黎珀密不透风的包裹,他呼吸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夹杂着那道冷冽的清香。

  黎珀呼吸一滞,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天堂,而是他来了。

  他的神仙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冰冷的手抚过黎珀满是血污的脸庞,不染尘埃的指尖被血液浸得鲜红,可他动作未停,仍一寸寸地帮黎珀擦掉脸上的血迹,露出那张充斥着破碎感的、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

  黎珀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剧痛让他的身体无法移动,他只能微微仰着脸,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对方,轻轻唤了一声:“……长官。”

  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破碎又沙哑,差一点儿就听不到了,黎珀怕江誉没听见,想再重复一遍,可就在这时,喉口猛地涌出一股腥甜。

  “咳咳……”

  抚在黎珀脸庞上的指尖微微发着抖,江誉垂眸看着怀里满身是血的黎珀,心底某一处就像被针扎了一般,传来细细密密的锐痛。

  “别怕,我在。”

  浓郁的安抚信息素缓缓流过黎珀四肢百骸,他浑身像是被温热的水洗过一遭,那些皮肉破损、骨骼断裂带来的剧痛,都被江誉的信息素轻轻抚平,黎珀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渐渐活过来了。

  身上大部分地方都止住了血,只有被触手捅破的腹腔还在淅淅沥沥地流出黏液。黎珀想碰又不敢碰,他仰起脸,没有说话,眼底却满是可怜。

  从这个角度,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江誉眼底划过了一丝名为心疼的神情。江誉垂下眼,目光注视着黎珀,怜惜地摸了摸他。

  下一秒,黎珀眼皮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在这里等我,等处理好外面,我带你回S区治疗。”

  黎珀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虚弱地开口:“巴尔克……”

  “我会解决。”江誉说。

  “不,长官。”黎珀突然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巴尔克已经与污染源融为了一体,他既有变异体的能力,也有人类的思维和身体,我们不能用普通的对付污染物的方法对付它。”

  黎珀一下子说了太多,此刻又忍不住呛咳起来。他捂着嘴,直到那阵钻心的疼痛过去,他才若无其事地拿开手,对江誉道:“我大概知道解决它的方法了。”

  江誉没有回答。他盯着黎珀的眼睛,轻轻地握上了黎珀藏起来的那只手。

  黎珀眼神闪烁,他无声地咬着唇闪躲,可手掌最终还是被江誉强势又温和地掰开了。

  掌心里,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不会同意。”江誉没松开握着黎珀的手,他注视着黎珀,淡淡开口,“我不会让你再去冒险。”

  “可是……”

  “没有可是,”江誉看着他,声音很轻,“你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有没有考虑过我?”

  “黎珀,你明明知道我很担心你。”

  黎珀从没在江誉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对方的神色一向冷淡,几乎没有过别的情绪,可如今里面却盛着毫不掩饰的疼惜。

  他甚至还看见,江誉眼底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

  黎珀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侧过头,脸颊轻轻蹭了蹭江誉的掌心:“可是,这件事只有我做得到。”

  “长官,你往下看。”

  目光一路向下,来到了黎珀的腹部。

  那里原本被黑色触手掏了一个大洞,此刻竟缓缓地愈合了。仔细一看,血液里藏着一根又一根不起眼的雪白蚕丝,正是那些蚕丝将破碎的血肉连接了起来,让被污染过的脏器得以愈合。

  “我好像可以控制它们,”黎珀说,“巴尔克跟我说过,这个是污沙会的底牌,这么厉害的污染源他不融合,肯定有问题。”

  黎珀冲江誉弯了弯眼睛:“他不是不想融合,而是不能融合。只要我们……”

  江誉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口打断他:“你的身体不足以支撑你完成这些。”

  “这不是还有你嘛,长官。”黎珀忍下喉口的腥甜,他侧过头,轻轻地亲了亲江誉的手指,“有长官的配合,我不会有事的。”

  “带我去嘛,求求你了。”

  “……最后一次,”江誉的手指抚过黎珀的唇瓣,他揉了揉,顿了几秒才继续道:

  “还有,不许出事。”

  ——

  建筑顶层,冷风猎猎。

  从这个角度,巴尔克能清晰地看见S区作战员与污染物搏斗的情景。

  白发自风中散开,那张扭曲的脸上布满笑意和癫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S区这一群废物,居然也敢来挑衅我,真是不识好歹……”

  “就跟黎珀那个废物一样!”

  空气安静了几秒,忽然,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你是在说我吗?”

  声音清润淡漠,虽然音量不大,却足够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巴尔克噎了一下,他似乎没想到黎珀会站在这里,更没想到他身边站着他一直在寻找的江誉。

  “孩子,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巴尔克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在黎珀和江誉间打量,“怎么,这就是你请来的帮手?你以为靠你们两个就能打得过我?”

  “谁说不是呢。”黎珀好心地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又好心地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

  话音才落,疯长的白色发丝突然袭来,岂料还没等碰到黎珀,就被一道强劲的精神力屏障拦住,眨眼间就化成了一撮白灰。

  在江誉的保护下,黎珀不需要有任何顾虑。虽然他的精神力所剩无几,但没关系,这回他不需要用到精神力。

  一缕蚕丝忽然从黎珀手腕处钻了出来,雪白的蚕丝融入空气,几近无形。

  第二缕、第三缕……第无数缕。

  丝丝缕缕的蚕丝从黎珀身体里扩散开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将黎珀层层包裹,为他铸造了一座华美又洁白的囚笼。

  囚笼内,黎珀缓缓地闭上了眼。

  眼皮底下,黑白分明的瞳仁颤抖着,渐渐笼上一层血丝。清浅的血迹从他的眼尾蜿蜒着流下,他抬起手,倏然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笼罩在他周围的白色囚笼突然爆开,纷纷扬扬的羽毛一般的丝线散在空中,却如针一般凌厉,朝着巴尔克洒下一场密不透风的针雨!

  巴尔克浑浊的眼底终于浮现了一丝忌惮的神色,他后退两步,急忙使出招式抵挡。可他招数再多,也避免不了这无孔不入的袭击,只是片刻,他的心脏处就落了两根洁白的蚕丝。

  “滋啦——”

  蚕丝猛地扎进了巴尔克骨瘦嶙峋的身体里。

  钢针一般的蚕丝携带着孢子,狠狠刺入巴尔克的心脏,只是一瞬,巴尔克的身躯就像气球一样充气膨胀,无数孢子嵌入他的血肉,疯狂吸食着他的身体。

  如同实验失败那样,他产生了极为可怖的排异反应——

  “不……不要!”

  属于人的理智渐渐消失,巴尔克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一寸寸地脱离控制,他正在变成一个真正的污染物。

  “……停下,停下!!——不!!!”

  怒吼声堙灭在了风里,那双污浊的眼球迅速地充血膨胀。只听“噗呲”一声,充血紫胀的肉球突然弹出了眼眶,耸拉地垂落着,只剩下一根肉丝连着脑袋。

  在彻底失去理智前,巴尔克不甘地朝黎珀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是这最后一眼,吞噬了他所有的记忆与理智——

  画面里,黎珀嘴角上扬,绽放了一个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他握着江誉的手,十指相扣,看向巴尔克的眼底充满了挑衅与不屑:

  看吧,我才是胜利者。

  废物的是你,巴尔克。

  怨毒与不甘充斥着巴尔克的神经,他就在这极端癫狂的妒恨中,被彻底地剥夺了属于人的理智。污染源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几乎是瞬息就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变成了一头彻彻底底的怪物。

  “该你上场了,长官。”

  黎珀松开十指相握的手,冲江誉笑了笑。

  “好,等我回来。”

  黎珀站在原地,安静地欣赏着江誉利落地斩杀污染物的身姿,眼底划过一抹清浅的笑。彻底污染化的巴尔克变得比之前更为难缠,但江誉却始终不落下风,几十个回合内,他便听见了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长官。

  他的长官真厉害。

  黎珀的眼皮越来越沉。没了江誉信息素的支撑,他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被风一吹就能倒下去。

  刚刚释放出身体里的蚕丝,几乎消耗掉了黎珀所有的力气,剧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身子歪了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天空。

  乌云散去了,橙黄色的光晕洒进他的眼底,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进了一轮火红的夕阳。

  太阳下山了。

  彻底倒下去之前,黎珀好像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遥远的呼唤:

  “——黎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