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有点沉默,谁都没有先开口。

  弹钢琴的人换了首曲子,《菊次郎的夏天》,很轻快的曲调,闻畅的思绪被拉回记忆里的某个时间段。

  推开大门,他站在门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里间,作为父亲的闻尹江却指着楼梯边上的一个男孩对他说,“这是你弟弟。”

  那时候的明宵可比现在瘦弱多了,一整个皮包骨模样,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本来闻畅想冲进去打架的,看了都没兴致了。

  当时对于闻尹江来说,闻畅这个儿子起码身体康健,也只是因为家长里短的事对他有些许不满,还可以教育,改了就好。而明宵,若不是因为是心爱女人的儿子,他实在有点无法接受。

  看起来…太差。

  所以,他希望二者能和平共处,在一个屋檐下。

  明宵的率先出声打断闻畅追溯后续,他从旁边男人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点弄两下,推到闻畅面前。

  “这些年我一直有留意闻尹江,他一直待在肆城,没怎么挪动过,也算顾着老爷子传下来的生意了。”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平静,语调平缓,闻畅却听出点嘲讽味意味。

  “直到从去年开始,他开始频繁的国内国外两头跑。”

  “我托关系查了查,去年年中的时候闻尹江出了车祸。”

  本就沉默的闻畅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骤然听见这个消息还挺让人震惊的。

  车祸这词基本没有人想在自己家人身边听到,一旦出现便昭示着伤亡,一个家庭就硬生生毁了一半了。

  只是作为闻尹江血缘上的家人,闻畅在想该嘲讽他活该,摆出爽快的表情还是觉得世事无常,老天终有报应的一刻,心情释然。

  他想是后者的,配合着背景曲目,员工指尖翻飞,欢快的曲调进入末尾,像给故事划上句号,迎来欢庆时刻。

  可惜的是,闻畅没有,他只是搅了搅咖啡上的奶泡,冷淡地抽出汤匙搁在一旁。

  “我看他不是挺爽利吗?精神还不错。”抛开这两天的事,还没有结论是不是闻尹江做的,但他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逼迫他相亲就有够离谱的。

  明宵旁边的男人似有准备,拿出一份文件夹放在桌上。

  这个人也带了口罩,只是没带帽子,辨认起来还算简单,林词闲觉得眉眼轮廓有几分眼熟。动手在搜索引擎输入了几个字符,里面出现了一位知名人物,还有与其相关的联系人。

  闻畅知道这文件是给自己看的,没怎么客气,拿起立在掌心翻开。

  里面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纸张,被铁夹子固定住。起先是某个医院的收费票据,随着翻动,闻畅看到了很多医院名称,公立私立,还有国外的医院。

  闻畅眼角的散漫褪去,逐句阅读A4纸上的每一行字,里面有检查结果和报告,他看不大懂医学术语,但可以从诊断结果里品出想要的信息。

  车祸,肾脏受损,生育功能障碍…

  闻畅捏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了,冷咖啡的口感非常不好,如果说得知闻尹江出了车祸他还算平静,那现在这些字眼足以让他震惊。

  哪怕心中已经将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展开一个完整的猜想,闻畅仍是机械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抱歉。”他又紧跟一句道歉。

  明宵没在意闻畅的反应,当时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也很难言语,这个世界看中亲情看中血缘,而血脉就是连接亲情最重要的媒介。

  世上绝大多数人是幸福的,就算在童年留下了阴影也会在长时间的时光里自我消化,最终选择原谅,而原谅最恰当的由头就是血缘。

  他和闻畅一样,身体里都有一半的血脉来自闻尹江。

  只是他们也一样选择了漠视,不谅解。

  “我大致有个了了解,那场车祸挺严重的,闻尹江现在看起来还算康健,但其实已经是治疗后的结果了,而且是国内外的权威医院。”

  所以事实上,闻尹江表面看着还行,内里早已破败。

  “并且在车祸后,他这辈子只会有我们两个孩子了。当然…”

  当然,他没有第二个私生子的话。

  闻畅恰好停在某页诊断上。

  明宵荧幕形象话不多,这会却健谈起来,“你我的情况你心中有数,他相当于没有儿子。所以和我妈分开后又找个几个,想再生一个,不过结果都一样,医疗诊断做不了假。”

  “所以他才找上我想要我结婚,然后生个孩子,这样他就有孙子了。”闻畅接上他的话。

  人走到生命末期的时候是悲伤的,所以总会回顾往昔,分析遗憾,痛苦懊悔,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刻想起自己拥有的许多,就连平时人们也不大在意已经在手边的东西,只会惦记没有的。

  闻尹江回顾一番,最大的遗憾就是觉得自家好血脉没有传承下去,两个儿子不止叛逆期漫长而且都是同性恋。

  尤其最后一个因素,和病痛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

  起初他愿望规划得妥帖,圈子里挑个好姑娘,无论谁,合适就行,能给他生个孙子就行。到后面,是个好姑娘就行。

  只可惜闻畅天生是弯的,只会劝他找后妈。所以闻尹江索性放弃了他,只想要通过他留个孩子,谁生的不重要了,抢过来自己养就行。

  这种秘闻除了本身困在里面的人,外人再有能力也无法处处窥探他人的想法,林词闲垂下眼帘,遮住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郁气。

  他自小家庭顺利,家里虽然富贵,但人口简单,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前半生除了在闻畅这里栽了个坎儿,多少年爬不出来,无所难事。

  这些事身边圈子里有许多,且是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只是到底是别人家事,说的再真,也只是八卦闲谈或可以利用的筹码,但落在身边人身上才晓得这阴霾有多大。

  原生家庭的慢刀子割肉有多疼。

  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喝,林词闲弯了弯脊背,手伸到桌子下面,碰到闻畅手的时候却发现凉得惊人。

  他无声插进指缝,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体温过高,通过交缠的手指传递热量,还有安慰。

  对面没吭声,却是默认了他的结论,倒是那戴口罩的男人瞅了林词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