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灯火熄灭,无尽的黑暗笼罩了这个尊贵的中宫之主的四方天地,而在未央宫外,烟火彻夜不眠。

  萧索的秋风刮到窗子上,姬以期拢紧被角,怀里的小人不安分地动了动,搂她搂得越发紧。

  炭火全部被取走,整个宫殿冷若冰窖,姬以期木然地睁着眼,她知道祈泠狠心,但她从没想过她自少年时便跟随的夫君会冷情至此,年幼的女儿整整一日未进食,这人未曾问过一句,就算是为了报复她,这人也万不该把女儿丢弃不管……

  孕育万物的□□早已贫瘠,再这样下去她就只能放自己的血割自己的肉给姬宁了。

  咚……咚……

  清脆的声音在寂夜中十分清晰,瑟缩的姬宁伏在她胸前,悄声问她:“是母皇吗?”

  “……是。”女儿的期待让姬以期微微刺痛,在七百多个日夜里,她们都曾等待这个声音,但她陪伴姬宁的远比祈泠多得多。

  姬宁吸了吸鼻子,“母皇是来接我们的吗?”

  “她是来接你的。”姬以期把被子都给她,又给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走吧,去找你母皇。”

  姬宁扯住她衣角,眼底澄澈如清泉,“那母后呢?”

  “我……”姬以期动了动唇,无言地笑笑,“宁儿好母后就开心。”

  姬宁从被窝里钻出,紧紧勾住她的脖子,“母后好宁儿才是真的好!”

  “乖……”

  吱呀……

  颀长的黑影连月光都掩住,仿佛一条盘旋的毒蛇。

  “母皇!”无害的绵羊奔向毒蛇。

  小小的人还是温热的,祈泠长舒一口气,华贵的大氅毫不犹豫脱下裹住女儿,而后转身就要走。

  “母皇不留下来吗?和母后一起。”姬宁挨到她耳边,无知又天真,“宁儿会乖的。”

  祈泠霎时冷硬起来,“你会有新的母后。”

  “哪里还有母后?”姬宁扭头,奇怪地看向几息前与她相依为命的姬以期,“一直都是我们三个呀,我们一起吃一起玩一起睡,宁儿只有一个母后,母皇你忘了吗?”

  祈泠冷笑,“朕没有忘,是她忘了这数十年的情谊。”

  姬以期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一副受害者的姿态,祈泠居高临下地讥讽,“这么快就后悔了?真没意思。”

  “你想走就走。”姬以期依旧勾着头,嗓音沉郁,“孩子给你,我不欠你什么了。”

  祈泠嗤声,“你亏欠我的,下辈子都算不清。”

  姬以期缓缓抬脸,“祈泠,我不是生来就要给你孕育后嗣的。”

  “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祈泠固执地责备她,“你曾是我最后的过去,可现在你把一切都毁了。”

  姬以期倏地大笑起来,“毁了一切的是你自己,从你丧尽天良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毁了。”

  祈泠握紧拳头,“我是太子,是储君,这皇位生来就是我的!”

  “你不是。”姬以期慢慢站起来,目光沉沉,“你只是一个棋子,只是一个母亡父忌舅族不喜的可怜棋子,你的一切开始是我给的,是姬家给的,我真后悔,居然赌上全族的性命去供养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祈泠低笑,目带悲意,“我一切的错都在于我是个女人!我不是父皇期待的嫡长子!我不是谋臣眼中的真太子!我更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如意郎君!我只是一个……卑劣地想要洗刷一切的的充满欲望和野心的女人,可这不是我的错,这是天下的错,更是父皇的……你的……所有人的错!”

  她扭曲又偏执,姬宁瑟缩地抽泣,她却笑得很开心,“眷眷,别再否定我,否则,我们的女儿也会走上这条路。”

  “是你自己在否定你自己。”姬以期强行抱走哭泣的女儿,“我后悔的是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你是女人。”

  祈泠眼里满是讥诮,“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你对你的太子夫君什么样对我又什么样,我都清清楚楚。”

  “因为都是你自己,所以你清楚,别告诉我你在嫉妒你自己。”

  祈泠执拗地问:“如果你真的嫁给了那个你期望的真正太子,你还会拒绝给他生孩子吗?”

  “臆想一个不存在的人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祈泠定定地看着她,“告诉我,会不会?”

  “……不会。”姬以期直视她,一字一顿,“我会从十八岁开始就给他生孩子,会在宁儿出生之前就给我们的长子娶妻,我们的孙子会比我们的小儿子还要大,也许我会死于生产,也许我会子孙绕膝,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爱上一个与我一样又不一样的女人……”

  祈泠呼吸微滞,姬以期抬手,想触摸她,“你希望我过这样的日子吗……夫君?”

  四下静寂,就连姬宁都停止低泣。

  祈泠喉咙微动,最后还是沉默。

  手腕垂下,重新抱住女儿,姬以期讥讽,“也许你在想,为何你不能是他。”

  “把宁儿给我。”祈泠避开她的目光,直接去抢女儿。

  姬以期不松手,“以后会有十八岁的女人来给你生孩子了,何必执着于宁儿?”

  “我不是二十岁了。”

  .

  祈泠最终还是夺回了姬宁,纵然她哭闹不止,可祈泠相信假以时日,她会取代姬以期在女儿心中的位置。

  后宫异变使得前朝众说纷纭,但祈泠只字不提,只在姬宁情绪稳定后带着她去上朝。

  这是姬宁第一次在朝臣面前亮相,祈泠特地把姬宁打扮得和她一模一样,再配上两人极为相似的外貌,百官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而姬宁也不怕生,谁看她她就瞪回去,惹得一些老臣直呼有祈泠当年之范。

  下首的姬家兄弟对视一眼,俱默然摇头。

  顾昭又重提选秀一事,姬宁当场问祈泠:“你要给我找新母后了吗?”

  祈泠微愣,摸摸她的头,“她们还不配,以后我们宁儿只有一个母亲。”

  群臣窃窃私语,姬宁撅嘴,“可我想要妹妹,我要母后给我生妹妹。”

  “你没有母后,但你会有妹妹的。”

  姬宁鼓脸,“她们不配。”

  “母皇也这么觉得。”祈泠宠溺地抚她脑袋。

  祈茗怔怔地看着台上母慈女孝的情景,她身侧的祈亨只是淡淡勾唇,冷眼旁观。

  早朝一结束,宣政殿就迎来了一批人。

  姬家兄弟质问未央宫封禁的缘由,祈茗祈亨则提出要探视姬以期。

  姬宁扯着嗓子喊:“母皇要给宁儿换个母后,她是坏人,我要换个母皇!”

  祈泠沉了脸,姬怀远连忙俯身,“童言无忌,陛下息怒。”

  “……真是你们姬家教出来的好女儿。”

  “陛下不喜,退回来就是。”姬广白梗着脖子,无视姬怀远的怒目,“我们姬家养得起眷眷,不比待在宫里差。”

  祈泠不怒反笑,“你们姬家能活到现在真是天赐的机缘。”

  姬怀远重重叩首,“姬以期罔顾圣恩,姬广白贸然犯上,臣身为姬家家主教养无方,唯愿以身平圣怒,但求留弟妹一条生路。”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祈泠拒绝他的请罪,只是恶意地看向姬广白,“姬以期,终生禁足未央宫。姬广白,废为庶人即刻下狱!”

  侍卫应声而入,姬广白没有反抗,甚至一言不发。

  “舅舅!”

  祈泠抱回姬宁,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你没有母后,朕没有兄弟,你没有舅舅!”

  姬怀远怅然退下,祈泠斜视祈茗祈亨,“你们还要去未央宫探望那个罪妇吗?”

  祈茗瞥了祈亨一眼,祈亨沉默。

  “不去就滚!”

  祈茗咬了咬牙,“儿臣想去探望母后。”

  “你没有母后!”

  祈亨拱手,“姬氏仍是皇后,儿臣身为人子,理应探望嫡母。”

  “即日起,姬氏废后!”

  祈亨平静地将双手举过头顶,“那儿臣去传旨。”

  “……真是她的好儿子。”

  姐弟两个还是空手去了未央宫,数不清的侍卫守着这座空落落的宫室。

  姬以期坐在前殿的秋千上,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摆动。

  枯黄的落叶几乎把她和秋千淹没,姐弟两个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等待高处的秋千落下。

  姬以期始终荡得很高,高得她可以看到宫墙外的天空。

  祈茗还是喊了她,“母后。”

  秋千回落,轻松地停下,“茗儿,亨儿,你们怎么来了?”

  祈亨走到秋千后面,轻轻推动,“我们想你了。”

  “我有什么可想的,吃得好睡得好。”姬以期语气愉悦,随着祈亨的力道摆动,“可比某些人天天批折子清闲多了。”

  祈茗拂去秋千架上的落叶,“母皇也不好过。”

  “别心疼她,不然就会像我一样。”姬以期嗓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祈茗默然,姬以期轻巧地跳下秋千,“进去说吧。”

  三人进了内殿,姬以期转了半晌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最后只得给两个孩子倒了两杯寒酸的清水。

  祈茗环顾四周,殿内可移动的东西几乎都被搬走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她们现在用的这个矮案和姬以期坐的那把椅子,而她和祈亨连椅子都没得坐,只能盘腿坐在垫子上。

  祈亨抿了口清水,“母皇是不会妥协的。”

  “她妥不妥协与我何干。”姬以期云淡风轻地喝自己的水。

  祈茗拧眉,“难道您要一直呆在这里吗?”

  “您才三十七岁。”祈亨提醒她。

  姬以期嗯声,“我老了,用不了多久的。”

  “那宁儿怎么办?”

  姬以期不说话了,祈茗缓了口气,“母后,服个软吧,你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是一朝一夕能磨灭的,最坏不过相敬如宾罢了。”

  “不……我要么爱她,要么恨她。”

  祈茗叹气,祈亨却并不意外,从小到大,两个母亲的相处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虽然姬以期一向克制,但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将近二十年的形影相伴下来,她们都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三人静坐了一会,姬以期收回两人喝干的茶盏,“回去吧。”

  “母后,你真的……不挽回了吗?”这话是祈亨问的。

  姬以期开始收桌案,“没必要,”

  “那就出宫吧。”

  姬以期愣住,祈亨迅速往她袖口里塞了一个东西。

  祈茗紧张地环顾四周,也给她塞了一个东西。

  “你们……”

  祈亨躬身,“儿臣告退。”

  “儿臣……也走了。”

  没等姬以期反应过来,姐弟两个就只留给了她两个背影。

  祈茗慌里慌张的,祈亨故意撞她,“你怎么学我?”

  “谁知道你这个混蛋也拿了。”

  祈亨笑,“皇姐给的什么?”

  “肯定比你的有用。”

  祈亨不服,“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就敢断定?”

  “我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