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隆十三年。

  璀璨的晨光自上而下地倾洒,本就金碧辉煌的大殿越发叫人睁不开眼,玉阶之下,文武官员正面红耳赤地争论些什么。

  脸上爬满细纹的礼部尚书痛心疾首,“储君乃国之根本,社稷之基,宜应早立!”

  他对面的兵部侍郎朝主位上的人拜了一拜,随即才反驳道:“陛下年富力强,二位殿下又年纪尚幼,若贸然立储、日后反复,岂不动荡江山危险社稷?”

  “陛下虽值壮年,后宫却仅有皇后一人,且十余年都未曾选秀,足见……”礼部尚书顿了顿,朗声道,“足见二位殿下已是我大启最后之承继者,立储一事更是刻不容缓。”

  四下静了几息,玉阶之上,沉默的君王半倚着龙椅,拇指不住摩挲额侧,她俊秀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有紧抿的薄唇勾出些许讥诮。

  礼部尚书又行了个大礼,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大殿,“恳请陛下尽早立储,以安社稷!”

  话音刚落,又有一大批人跪了下去,行动不可谓不迅速,“恳请陛下尽早立储,以安社稷!”

  重重摁了一下太阳穴,祈泠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冷冷地俯视玉阶之下的礼部尚书,“朕竟不知,礼部也能擅言立储之事了。”

  礼部尚书重重叩首,“若事关江山社稷,天下万民皆可言,臣斗胆,愿死谏!”

  祈泠掀了掀眼皮,轻蔑地扫视他,“死谏?”

  高高在上的君王满是不屑,礼部尚书弓起身子,直直朝大殿内的一根柱子撞去。

  卫尉姬广白半路就把人拦下,结结实实地按到地上,“尚书大人,御前自戕乃大罪。”

  礼部尚书脸色涨得通红,“放开老夫!”

  姬广白一动不动,祈泠瞥了眼那些依旧跪着的随行之人,“怎么,你们也要死谏给朕看?”

  “……臣不敢!”

  没一会的功夫,礼部尚书身后就不剩一个人了,他气愤不已,“文死谏,武死战!你们不配为臣!”

  祈泠好整以暇地听他宣泄完,敷衍地安抚,“爱卿忠君之心,朕早已知晓,念卿劳苦功高,朕也不忍责罚,不若就此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卿意下如何?”

  礼部尚书脸色变了几变,“臣还未老!”

  “爱卿已近耳顺之年,合该含饴弄孙。”祈泠丝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不耐地摆摆手,“宋卿,下朝后暂且留下,给朕说说礼部何人可胜任尚书一职。”

  吏部尚书宋先忧拱手,“谨遵圣命。”

  祈泠三两句就定了他的生死,礼部尚书面色煞白,当即又要去撞柱子,却被姬广白反剪双手交给了侍卫。

  喧闹声散去,祈泠目光扫过,百官噤若寒蝉。

  “顾卿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百官竖起耳朵,祈泠嗓音平淡,“虽立储一事尚不着急,但朕膝下确实只有这一双儿女,身为社稷之基,理应早早历练。”

  “自下月起,长皇女、二皇子可入朝议政。”

  此言一出,底下群臣又活泛起来,祈泠半眯着眼,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百官沉默一会,零零散散地告了些琐事,祈泠倦意愈发浓,眼下的乌青也更深了。

  约莫两刻钟,一个清瘦的身影自人群中走出,“臣司天监监正韩泊,有事启奏。”

  “讲。”

  韩泊应声上前,“几日前,一云游道士行至司天监,献上仙丹数枚,言食之可令女子如男子般使人受孕。”

  话音落,四下静寂。

  龙椅上端坐的人慢慢站起来,罕见地失态了。

  宋先忧行至正中,偏身看向韩泊,“可查过来人底细?可验过毒?可试过功效?”

  “……未曾。”

  宋先忧正身,恭恭敬敬地朝主位上的人行礼,“玄门药石多伤身,且多诡言,陛下应三思再三思,切勿冒进伤了凤体。”

  祈泠又坐回去,冷静下来,“丹药可带来了?”

  “还在微臣舍内。”

  祈泠颔首,“你且去取,朝后入宫。”

  “遵旨。”

  横空出了这个插曲,祈泠接下来的时辰都心不在焉,百官也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震住,上奏都结结巴巴的。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祈泠回了宣政殿,韩泊已早早等在那了,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玉匣。

  玉匣打开,圆润的丹药晶莹剔透,诱人极了。

  祈泠微抬下巴,几个德高望重的太医一拥而上,挨个检查那些极具诱惑力的丹药。

  一番查验后,这些丹药才被送到祈泠跟前。

  祈泠捻起一颗,轻轻嗅了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但有一颗与其他丹药颜色不同。

  韩泊解释道:“那位道长说,虽此药一般人吃了不会后悔,但为防不测,还是留了一颗解药。”

  祈泠不置可否,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那道士可曾透露名姓和师承?道号亦可。”

  “姓柳,名隽,未言其他。”

  祈泠合上玉匣,“哪两个字?”

  “木卯柳,隹乃隽。”

  祈泠蹙眉,“柳隽?没听说过。”

  宋先忧侍立一旁,见此拱手道:“此人是冲着陛下来的,万望三思,依臣之见,可先寻人试药。”

  “宋卿所言极是。”

  圣意下达,韩泊也退了下去,宋先忧却依旧杵着没动,祈泠按捺住躁意,“礼部尚书一职……”

  宋先忧没等她说话就倏地跪下,重重叩首,“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否非用药不可?”

  祈泠意识到什么,神色转冷,“宋卿何意?”

  “天下初定,万不可节外生枝。”宋先忧微抬头,言辞恳切,“二位殿下的身世已足够烦扰,若再添皇嗣……”

  祈泠面色越发沉了,显而易见的不悦,“为人子当为母计,朕养了他们十余年,早已是仁至义尽,如今有机会得亲子,难道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不成?”

  “臣并非此意……”

  祈泠拂袖,“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朕承位十三载,不是为了忍辱负重到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能拥有,那些宵小之辈蹦跶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一把火烧干净了。”

  宋先忧沉默一会,叩头称是。

  打发完宋先忧,祈泠飞也似地直奔未央宫,步辇一落地,她就像一阵狂风刮过,迈过繁复华美的宫室冲进内殿。

  “眷眷!”

  内殿空无一人,整个未央宫里只有呼啦啦跪倒一片的宫人,祈泠缓了口气,未等她开口,留守的小宫女就给她指了去处。

  “皇后娘娘去了文渊阁考校大殿下功课。”

  祈泠立刻飞出未央宫,改道去了文渊阁。

  彼时,恢宏的藏书阁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兵器,极大的空地之中,两个身影正在缠斗。

  锵!

  剑刃相撞,擦出刺耳的声响,明亮的剑身映出各自执剑人的面孔,竟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左边那个目光坚毅,即使额前冒汗也寸步不让咬牙坚持,右边那个则轻松戏谑,僵持了几息后,左边的少女败下阵来,长剑一偏落到地上,震得发麻的虎口隐隐作痛。

  右边的少年利落收剑,翩翩有礼地朝少女伸手,眸光自信又绚烂,“得罪!”

  少女握住他的手站起来,唇角划过一丝苦笑,“亨弟又精进了,枉我痴长你。”

  祈亨嘻笑,“不过有几分蛮力,比不得皇姐。”

  姐弟两个说说笑笑,看完全程的祈泠面色微沉,板着一张脸下了步辇,神色同平常一般无二。

  立在一旁当判官的姬以期瞧见她,微微招手。

  祈泠迎上去,脚步是不同寻常的匆忙,姬以期拈起锦帕挨到她额前,轻斥,“出什么大事了?瞧你这一头的汗,叫人看见了也不怕笑话。”

  “谁敢?”祈泠微微伸头,挨她很近,嗓音又低又急,“我有要事同你说,你快跟我回去。”

  姬以期不慌不忙地退开一些,“有什么要事还非要回去讲?若真那么要紧,你早呆在你那内廷司跟你那些舍人几天几夜不出门了。”

  她语气带了点嗔怒,祈泠眨了眨眼,忽然不着急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拿出来说了,既然你这么介意我跟那些舍人几天几夜呆一起,那朕也给你个机会,别说几天几夜,几十天几十夜都没问题。”

  姬以期睨她眼,满脸狐疑,“吃错药了?”

  “你就说要不要?”祈泠伸手捏了捏她耳垂,轻轻扯了扯上面坠着的金饰,“不要的话,我就去内廷司找想要的了。”

  这动作暧昧又轻佻,姬以期瞪她一眼,擒住她手腕拉下去,低骂一句:“犯什么病?”

  “要不要?”祈泠反握住她的手,轻挠她手心。

  姬以期挣开些,“我正考茗儿功课呢。”

  “改日再考也不迟。”祈泠催促。

  姬以期扭头去看祈茗,正在围观的两个孩子这才跑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给母皇请安!”

  “平身。”

  祈亨蹦起来,“谢母皇。”

  祈泠端起严母的架子,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十来岁的人,还跟个黄毛小子一样。”

  “儿臣本来就是小子啊!”

  祈亨大着胆子跟祈泠说笑,他身侧的祈茗退到一边,温和又落寞地挨着姬以期。

  祈泠冷不丁地喊她,“茗儿。”

  “啊?儿臣在!”

  祈泠面色严肃,张口便是训斥,“你越发不长进了,居然输给亨儿,真不知道你母后平日是怎么教你的,难道非要朕天天盯着你才肯学吗?”

  “儿臣知错。”祈茗耷拉着脸。

  姬以期禁不住出声,“茗儿已经很努力了。”

  祈泠冷哼,“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们。”

  姬以期忍住想怼她的冲动,只是扯了扯她的袖子,“行了,你不是还有要事要跟我说吗?别在这打扰孩子们读书了。”

  祈泠绷着脸,一动不动,“你不是不着急听吗?正巧朕今个有空陪陪你们,急着走做什么。”

  姬以期皮笑肉不笑,“那你在这考校茗儿功课吧,我可是要回未央宫去了,午膳也别叫我去宣政殿了,我得养养精神。”

  祈泠垮了脸,不敢跟她发脾气,扭头去训祈茗祈亨,“瞧你们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把你们母后累成什么样了!下个月入朝议政,朕倒要看看你们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姐弟两个猛地抬头,入朝?议政?

  祈泠懒得解释,牵住姬以期的手登上步辇。

  “恭送母皇,恭送母后。”

  甫一远离文渊阁,姬以期就挣开祈泠的手,“现下能说了吧?什么好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确实是好事。”祈泠盈笑,长臂一伸搂住她,眼里满是期许,“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姬以期一愣,有些茫然,“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祈泠抚上她的小腹,眸光亮得仿佛那里已经孕育了一个生命,“我们将从十月怀胎起陪着我们的孩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