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悬河岸波涛汹涌,那些农夫扛的沙袋被冲翻飘荡在水里,洪水顺着决堤的小口喷涌而出,不时往上浪荡着淹没土地。

  孟县令朝几个衙役使眼色,那几个衙役又招呼了十几个人,齐心协力把一只龙舟推到浅水处。

  一圈人都无视了那汹涌的洪水,推挤着孟亏簇拥着祈泠往前走,满身污泥的农夫们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们。

  孟亏跳上龙舟,执起双桨。

  孟县令谄笑,“殿下,孟亏可是好手。”

  “看出来了。”祈泠抱臂,淡淡地扫视着河面,“这么凶的水,就怕他翻了船,娱不得亲不说还要害老母赔上棺材本给他打棺材。”

  她这话可以说是恶毒的诅咒了,孟亏立在狭长的龙舟上,不怒反笑,“若您都不信小人,那还有何人会信呢?殿下胆识过人,不若上来一试?”

  太监猛地抬头,一伸手拦住祈泠,冷冷地看着孟亏,“小子,太子殿下若有丁点闪失,就算孟相亲临也保不住你。”

  “孤当然相信孟公子。”祈泠推开太监的胳膊,木底已浸到水里,“再说,这么多人在呢,哪有会什么闪失。”

  孟亏目光灼灼,往后退了一个身位,“请。”

  太监单膝跪地挡在祈泠面前,沉默地低着头,平贝也紧张地扯住祈泠的袖子,夜九的手指则搭在剑柄上,不善地看着孟亏。

  “这是什么架势,死谏?”祈泠似笑非笑。

  太监沉声,“请殿下三思慎行。”

  “孤已万思了。”祈泠冷哼。

  太监慢慢起身,越过她看向孟县令,“殿下在风口站了这么久,你们都是瞎子不成?还堵着路做什么!”

  他疾言厉色,孟县令忙低下头,硬着头皮道:“殿下在此,卑职不敢妄动,恐扰了殿下兴致。”

  太监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孟县令手足无措地对他伸出手,摊开手心伸展了五根手指。

  怎料,太监面无表情地偏开头,“夜九,带殿下回去,涉坠崖一事者先关去衙门,其余人,全力搜寻太子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暗卫应声,夜九立刻钳住祈泠胳膊。

  祈泠笑出声,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话,“不知道五弟会不会妒忌呢,反正孤妒忌死了。”

  太监背对她,不发一言。

  祈泠甩了甩手腕,“放开,孤不是家犬!”

  夜九也就没再制住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与太监擦肩而过时,祈泠凑近他,耳语道:“五弟可比孤沉溺得多,当心他生恨。”

  太监握紧五指,“陛下会处置好一切。”

  “希望如此。”

  身后依旧波涛滚滚,随着一声惨叫,所有人都茫然地回头,短暂退潮的洪水只留下一只搁浅的龙舟。

  随即是一声扑通,太监大梦初醒般尖叫。

  “救殿下!”

  孟县令扑上来,“公公保重自身。”

  悬北百姓朝他们汇聚,暗卫们被围得水泄不通,平贝呆愣地看着祈泠消失的水面,目之所及却又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浑浊的洪水下几乎透不进任何光亮,祈泠刚跳下去,一双铁钳似的手就死死攥住她,镰刀般勒住她的颈。

  祈泠握紧手里的匕首,倒转刀柄往后狠刺他的大腿,然而孟亏只是颤了一下,依旧勒着她不放。

  刀刃卡在大腿里转圈,生生绞碎里面的肉,孟亏闷哼一声,脏水立刻顺着他的鼻孔钻入,但祈泠所受的钳制更大了,孟亏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他也不敢松手,松开是他一个人死,不松就能拉祈泠垫背。

  祈泠摸索着继续往上,又在他背上刺了几下,随着气息的减少,匕首脱落,飘荡着坠到水里。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凝浊的水被翻动,孟亏那两只铁臂也脱离,祈泠几乎窒息的大脑本能地驱使她呼吸。

  下一瞬,迎接她的不是肮脏的洪水,而是清风般的丝丝救命气息,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怀抱。

  晕晕乎乎的渡气结束,祈泠完全被拽着游,身侧的人并没有立刻带她浮出水面,而是不知潜行了多久才把她扔回蔚蓝的天空下。

  清新的空气入肺,祈泠混沌的大脑恢复清明。

  救命恩人拉扯着她把她拽上岸,放眼望去,悬河依旧奔腾在河道里,不远处的河岸边还聚集着一个个人头。

  “这是哪?”祈泠还是晕乎乎的。

  救命恩人没好气地丢开她的手,“百丈之外。”

  “好近啊,不过没关系。”祈泠吸吸鼻子,带着点傻气,“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眷眷,我们又自由了。”

  姬以期猛地揪住她前襟,咬牙切齿,“别一副算无遗策的模样!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

  “你凶我……”

  话音刚起,一记巴掌就甩到她脸上,姬以期浑身发抖,强忍着哭腔,“你只有刚才那种时候才会拿我当个人吗?祈泠,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

  “我从未那么想。”祈泠仰着脸看她,眸中带着不解,“眷眷,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姬以期微扬下巴,“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滚!”

  “滚哪去?要多久啊?”祈泠讨好地笑。

  姬以期俯身,指腹狠捏她的下颌,“滚回你的东宫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哎呀,我怎么聋了,耳朵好疼。”祈泠只当没听见她说什么,甚至胆大包天地伸出长臂搂她腰,“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姬以期面若冰霜,“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眷眷从不开玩笑。”祈泠又不聋了,双手收紧环抱着她,“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不该以身涉险让你担心,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了!你就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姬以期木着脸,“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想和你在一起。”祈泠目光澄澈。

  姬以期敛眸,一点点掰开她的手,“你知道的,不可能了,这是最后一次,别再指望我寸步不离地盯着你。”

  祈泠莞尔一笑,“是吗?我不信呢。”

  “我已传信大哥二哥,以后就让他们跟着你。”姬以期挪到她和河道之间,阻止她欲靠近的动作,“祈泠,你这时候任性证明不了什么,只累我疲劳奔命罢了。”

  祈泠甩甩身上的水,“你肯为我奔命,却不肯留在我身边,想来并非对我真心,只是在押宝罢了。”

  “你在折磨我,也在折磨你自己。”姬以期低斥。

  祈泠歪了歪头,忽然道:“你与我这般言,陆莲知道吗?想来,她是知道的……这么说,她不想杀我,只是想分开我们。”

  她越往后越似自言自语,姬以期双肩颤了一下,又落寞又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答应你。”祈泠掸掸身上沾的草,若无其事地看着她,“让陆莲来,我跟她谈。”

  姬以期却别扭起来,“你跟她谈什么?”

  “放心,不谈你。”祈泠踮了踮脚,往百丈之外瞥了眼,“祈宸拿她当军师,就没看出她是个墙头草吗?”

  姬以期抿了抿唇,“你跟我说,我转告她。”

  “我不跟你说。”祈泠直截了当地拒绝,好整以暇地掀了掀衣摆盘坐下,“你不待见我,我也不想理你。”

  姬以期气闷,磨磨蹭蹭地又别扭起来。

  “快点,你不是巴不得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吗?”祈泠以手撑颌,略带些不耐地催促道。

  话音刚落,腿上就挨了一石子,祈泠微抬眼,对上她通红的双眸,脊背不禁立直,定定地两相对望。

  最后竟是祈泠先顶不住,压低了嗓音和头颅,“天天说我任性,你不也好不到哪去……反正就是你说得,我说不得呗。”

  脑袋上又挨一下,祈泠擒住那只手,顺势起身。

  水下是渡气,水上就是掠气了,怀里的人不再是救命稻草,原先的游刃有余也尽数消失殆尽,抗拒又不舍地溃不成军。

  洪水仍在翻涌,祈泠前襟也仿若被浪花扬过。

  姬以期默不作声地埋在她颈间,不间断的泪珠一个个砸进衣襟里与满是腥味的洪水混合。

  掌心轻拍她背,祈泠不住吻她颊侧,紧贴着她微不可闻地出声,“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不能……”姬以期倏地身子紧绷,扣住她的手腕,艰难地吐字,“祈泠,我真的不能再害你了,我必须离你远远的。”

  祈泠反覆上她手背,重又寻到她紧抿的唇瓣,刚勾头就被她躲开,只得顺着她面颊固执地流转。

  微一用力,姬以期就挣开她,“你跟她谈吧。”

  祈泠锲而不舍地捉她手,冷不丁对上一双寒潭似的双眸,当即嫌恶地退开。

  陆莲慢条斯理地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祈宸所为,孟溢之可知?”祈泠开门见山。

  陆莲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五殿下已修书给孟相,祖坟而已,算不得什么。”

  “不一定,孟溢之常言礼崩乐坏,他要保住他那张面皮就得保住他家的祖坟,再者,祈宸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孟溢之岂会不愠?”祈泠嗤声,这对舅甥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本来孟溢之奸.生子的身份在悬北就流转甚广,若他再大度地让祖坟被淹,那更是坐实了他见不得人的出身。

  陆莲显然也是知道那回事的,可还是反驳她,“英雄不问出处,仲尼尚且乃野.合降世,声名并没有那么重要,你若全押在那上面,怕是会满盘皆输。”

  祈泠挑眉,“敢问三小姐高见?”

  “端看殿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局势。”

  祈泠目露讥诮,“三小姐可真是嚣张,孤若要一个没有你的局势,三小姐也给吗?”

  “那殿下还得再等上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