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过半,马车驶离信州。

  平贝第一次离家,兴奋得东张西望。

  祈泠调笑,“还没看够呢,果然姑娘家就该多出来见见世面,天天待在穷乡僻壤的地方会变傻的。”

  “你天天泡在富贵窝里也没见多聪明。”姬以期揶揄,声调上扬,“忘了自己刚出来的时候也蹦蹦跳跳地拉我到处玩。”

  祈泠不满地哼唧,“净拆我台。”

  “又没外人。”慢悠悠地驾着车,姬以期伸手揽住她,“这么爱面子可不行,你得学会放下架子。”

  祈泠神色幽然,“我什么时候有过架子?”

  “那你干嘛这么看我?”食指戳她脸,姬以期理直气壮,“说你两句就生气了,可不就是有架子。”

  静默了两息,祈泠看向平贝,“会赶车吗?”

  平贝愣愣地点头。

  “等等……”

  后襟被揪住,隐入车帘内,姬以期绷着脸,指尖抵住她胸口,“干嘛?又想糊弄我?”

  “哪有。”祈泠坐直,笑容灿烂,“这不是特地跟你认错来了,再大的面子架子也比不上你的欢心不是?”

  姬以期扬眉,“这还差不多。”

  “不过……”祈泠蜷了蜷五指,嗓音低低的,有点委屈,“你以前不这样的。”

  掌心抚她后脑,姬以期忽然道:“那你知道以前的你和现下的你区别在哪吗?”

  祈泠勾着头不吭声。

  指腹下移,轻揉她耳垂,姬以期呼吸都放轻了,“从前的你不仅是夫,更是君,琴瑟和鸣已经是我最高的期望。”

  “因为太子之位吗?”

  姬以期摇头,“除非……不,无论贵贱,我是绝无法毫无保留地对待……所谓夫君。”

  “所以,从前是敬?”祈泠目光闪烁。

  姬以期捏她脸,“不全是,只是多一些。”

  又揉了几把,姬以期揽她肩,用手臂丈量她略单薄的肩脊,“从前的你,是不需要我的,所以我只能敬。”

  “而现下的你,就像平贝一样,是个小妹妹。”

  祈泠面色诡异,她……小妹妹?

  “我知道你比我大,可也只是那样而已。”姬以期语速放缓,似乎在思考,“我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

  祈泠不知道她说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几息之间,她脑子里已经转过了无数个意思。

  “我只是忽然想明白,隔阂在哪。”

  姬以期说几句停一会,祈泠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自己也有些迟疑的话语。

  “我们不对等,我是说以前。”指腹扫过她的腰背,姬以期收紧双手,牢牢拥住她,“不是说你卑了,也不是我贵了,而是……对等了。”

  似乎有点难理解,姬以期还想解释解释,“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更好,你要是不喜欢……”

  她有点纠结地停下,又启唇,带了些无奈,“我都明白的,没有人能那么轻易就改变。”

  面前的人似打谜语一般磕磕绊绊地说完,也不管她听没听明白,脑袋一低直接窝她怀里面壁思过了。

  “不是没有人。”祈泠隐隐在翘尾巴。

  姬以期抬脸,迎上她愉悦的目光。

  “我知道你的意思。”祈泠仿佛被她同化了,也神神秘秘地用神秘字眼指代神秘之言。

  脑袋又掉下去,姬以期抱紧她的腰。

  “我知道你是想说,并非因我变成女子才改变,但也因我变成女子才改变,变得……毫无保留。”祈泠尝试解读她的密语,指腹摩挲她后颈,“你想说,你明白了当世之夫妻,其实是天然对立的。”

  姬以期浑身一震,“是……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我以为只有贵贱分明之家才会如此。”

  “没有为什么,因为本就如此。”当一个阵营里出现了叛徒,那么这个叛徒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个阵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什么。

  祈泠就是这个叛徒。

  无论是君臣,师徒,父母子女还是兄弟姐妹,都或尊或卑,唯有夫妻,是永不变的贵贱。

  任何的亲密关系都不及夫妻二字分明,一旦沾染,就像被关进了永远跳不出去的牢笼。

  “所以……对不起,我之前那样对你。”姬以期咬了咬唇,现下想想,当初她的反应一定很伤祈泠的心。

  脑袋挨过去,祈泠碰碰她颊侧,“只有对不起三个字吗?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知道我多难受吗?”

  微微扬脸,姬以期半合眼,“那你打回来。”

  “手疼,自己来。”

  眼睛眨开一条缝,姬以期对上祈泠似笑非笑的俊秀面孔,环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

  天上仍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融入流淌的水流之中,前些天的大雨冲垮了不少人家,路上满是流民。

  马车挤在流民的队伍里等着入城,虽然这辆马车已经分外破旧,但还是有些鹤立鸡群。

  守城的兵士麻木地把一个个流民放进去,轮到她们时,眼皮子一抬,问她们要路引。

  大启的路引并未普及,只在关隘处设障,她们走了一路,还没碰到过问她们要这东西的。

  祈泠掀开车帘,“我们也是逃难的。”

  “路引。”那兵士朝她摊起一只手,眼珠子在她们不算朴素的马车上转了一圈。

  祈泠也跟着瞥了一眼,天灾一起,商贾漫天要价,没想到官兵也不免俗。

  “官爷,我们真是逃难的。”平贝冒头,露出一张营养不良的小脸,“您大人有大量,就让我们进去吧。”

  兵士不为所动,她们后面的流民开始催促抱怨,更有甚者直接一脚踹在了她们的马车上,祈泠一扭头,那好事者已隐到人群里了。

  干净的鞋履踩到泥水里,一晃眼,一个流民被揪出来,脸朝下摔到地上,泥水四溅。

  兵士瞳孔微缩,往后退了一步。

  纱帘被吹起,姬以期压了压斗笠,挨近那个兵士,纤指伸到他胸口处,“军爷,劳烦了。”

  沉甸甸的银两坠入内袋,兵士让开路。

  马车驶进去,三人远远瞧见方才入城的流民被兵士们引着往几个棚子的方向去。

  祈泠撑起伞,掩着平贝下车。

  姬以期顶着斗笠在前,尽量走水少的地方,即便如此,一片雾蒙蒙的她们也踩了不少水。

  待离近,与雾气相近的热气腾然萦空,原来是几个粥棚,间或掺着些冷硬的窝窝头。

  流民们捧着碗一个接一个地排队领粥,周围一队兵士护卫着,最前方施粥的几个姑娘相比浑身破破烂烂的流民衣着已是十分干净整洁,一瞧就知是富贵人家的丫鬟。

  祈泠目光流转,最后定格在离粥棚不远处的小棚子上,举着伞信步迈近,姬以期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甫一靠近,她们就被兵士拦下,动静扰到小棚子里的人,祈泠把伞递给平贝,遥遥一拱手,“敢问足下,这粥棚是谁设的?”

  小棚子里的人长须男子眯了眯眼,“是本官。”

  “可是县令大人?”

  男子颔首,“阁下是何人?”

  “不敢当,逃难民罢了。”祈泠长身玉立,扬声,“只是县令大人可知,悬河即将决堤,施再多的粥也救不了多少人。”

  县令端坐太师椅,“本官只管本县。”

  “悬河若决堤,洪水四溢,难免不会漫到此。”整个悬州都在悬河流域内,连日的暴雨让悬河水位急剧上升,且不停地冲刷堤岸,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十几处堤岸小规模决堤。

  县令倏地抬头,“公子是刺史大人派来游说的?”

  “何出此言?”祈泠掀眸。

  县令冷笑,“先问问孟相答不答应吧。”

  “左相大人……不是出身云州吗?”祈泠盯着他,似是困惑,“在下若没记错,他也未曾在悬州当过官。”

  县令不吭声了,神色寡淡地靠在太师椅上。

  祈泠偏头,“不知令夫人祖籍何处?”

  县令身侧的妇人一怔,低声,“世代悬州人。”

  “何郡,何县?”

  县令夫人迟疑一会,“悬南郡,悬南县。”

  “正好在悬北南侧,一决堤,首当其冲的就是夫人您的家啊,县令大人都不为自家夫人考量吗?”

  祈泠挑眉,目光有些迫人,县令夫人抿直了唇,原先端坐的县令脸一黑,拍案而起。

  “放肆!”

  祈泠盈笑,“大人息怒。”

  “就算刺史大人亲临,这事也没得商量。”县令气得吹胡子瞪眼,“公子请回吧,悬北的事,自有孟相关怀。”

  祈泠杵在原地,佯怒,“大人口口声声都是孟相,可曾将刺史大人和郡守大人放在眼里?”

  “郡守大人?”县令轻嗤,郡守也是悬北的,怎么可能会帮着远着天边的刺史引祸自家地方。

  县令夫人缓缓起身,“老爷,这位公子是刺史来使,怠慢不得,不若先请公子去县衙住下,待老爷忙完这边的事再与公子仔细相讨。”

  “这……”县令怔一下,目光重又看向祈泠,见她龙章凤姿贵气逼人,料是刺史什么亲戚,虽他拦得刺史能得功,但刺史到底是悬州最大的官,孟溢之只关心孟家的祖坟,可不会处处庇佑他,刺史暗地里给他穿个小鞋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能少得罪些就少得罪些罢。

  思尽,县令抬手,“来人,送公子去县衙安置。”

  几个兵士出列,祈泠重握住伞柄,平贝缩在她身侧,心里打鼓,她们一路都在跑,哪里见过刺史那么大的官。

  姬以期像个护卫一样跟着,身形矫捷步伐稳健,纱帘低垂着遮住她的脸,瞧着很唬人。

  县令夫人朝县令福身,“妾乏了,想回去歇息。”

  “去吧。”县令不在意地坐回太师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