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许久,随后是一张沁凉的帕子落在了身上,小心翼翼沾掉了他身上的冷汗,原本火烧似的的伤口附近,被仔细敷上了冰冰凉凉的药膏,随后闷沉的房间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阵的凉风。

  床幔浮动,白色的轻纱如同月光中翻卷的雾气。

  裴珩坐在床畔,支着脑袋,手里拿着个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给人扇风。刚搬来的冰釜里,碎冰缓缓融化,窗外圆月如盘,房间内,冷气弥漫,被轻轻送至床帐内,只为助人好梦。

  裴珩缓缓打了个呵欠,趴在床边有些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伺候人可真难。

  他向来糙惯了的,一直以来也是得过且过,大多数时候都是能活着就行,并不怎么讲究,万没想到有一天还得在大晚上跑过来给人擦汗上药打扇。

  “喂,早点好起来啊。”裴珩撑着的脑袋渐渐垂了下去,早点好起来,他才好放心睡个囫囵觉。

  不知过了多久,谢岁感觉到一个脑袋靠在了床侧,浅淡的呼吸声里,扇风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

  但这一釜冰当真有用,房间里温度降下去后,心中的焦躁也随之消散,他原本还在装睡,装着装着,倒当真缓缓沉入梦乡。

  这次他做了一个好梦,梦里他是背着剑的小小游侠,带着一个黑衣服的打手爬雪山,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他杀的很吃力,不过所有的怪物都不能靠近他,稍微贴近一点点,便被打手玄色的影子吞没。

  一夜安稳。

  第二日谢岁醒过来时,房间里已经没人了,唯余床畔的一釜清水,几点冰片在其中起伏。

  *

  伤筋动骨一百天,谢岁这漫长的恢复期里,除了每天晚上必定过来陪他,给他讲故事的裴珩外,最常见的其实是叶一纯。

  叶大夫被裴珩勒令,每日都要过来查看谢岁的恢复情况,汤药都是亲自熬的,还得帮忙复健,免得谢岁长期维持一个姿势,导致身体僵直。

  不过叶大夫明显对于这种加班行为表示不满,毕竟他是暗卫,不是大夫。现在拿着一份的例钱干两样的活,还不给他涨钱,最关键的是,

  上一次同他的小道士一别后,两人才团聚没多久,他这整天忙来忙去,都不能和人家好好相处了!

  不能相处还怎么好让感情深入?感情如果不能深入,如果不能戳破那层窗户纸,他还怎么谈恋爱!

  他上次还看见小道长算命时被人纠缠,那人长的人高马大,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将林雁堵在巷子口,表情扭曲,看神情简直像是老情人重逢一样的激动,虽然被小道长三言两语哄走了,但走时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的,一看就有内情!

  叶一纯明显看见了小道长对着那人露出了笑,笑得灿烂又好看——林道长从来都没那样对他笑过!

  叶大首领危机感顿生,忽然发现他的小道长生得这么俊俏,人又温柔,必然抢手!他再不看紧一点,万一被心怀叵测的人提前骗走了可怎么办?

  恨不能十二个时辰全部都挂林雁身上,可惜他现在还得照顾病号。因而叶一纯十分焦虑,而这种焦躁感在日复一日的上门问诊中愈演愈烈。谢岁在叶大夫第五十次叹息时,终于忍不住问起缘由。叶一纯坐在角落里熬药,躺在摇摇椅上一晃一晃,两眼空洞,感觉灵魂都要飘走,他幽幽道:“我对门的小道长怕是要跟人跑了。”

  谢岁竖起耳朵:“………谁?跟谁跑了?”

  叶一纯表情痛苦。“不认识,长的五大三粗,看起来像个要杀人越货的土匪,一点也不俊朗。也就林道长看不见,若是看见了,保不准被那张丑脸给吓到。”他十个手指头尖尖颤动,恨不得掏出毒针把那个男人给扎死,但是不行,他不能表现出自己凶残的一面,万一被林雁发现,把人给吓跑了就完了。

  谢岁听着叶一纯的描述,估摸着叶大夫怕是遇上林雁和丹宿碰面了。他之前与斗玄楼丹宿的那笔帐还没了结,不过他现在很明显是结不了的,只能托付给他的师父。林雁是斗玄楼的上一任头牌杀手,不过后来不愿意在江湖上混了,叛出斗玄楼,到现在还在斗玄楼的暗杀名单上。

  谢岁回来后同林雁见过一面,同对方说后,林雁说这点小事教给他就行,五百两都不用,五十两就能打发了。

  可见斗玄楼的溢价有多厉害。

  出于对自己师父的盲目自信,谢岁将这事全权交给了林雁处理,却没想到这俩人会面会让叶大夫撞上。

  要是让叶大夫知晓他嘴里的柔弱温柔的盲眼道长,不仅不瞎,还是江湖上曾经的第一杀手,恐怕他师父好不容易生起的这点红鸾星动得灭的彻彻底底。

  这让谢岁感觉自己十分作孽,他遂昧着良心安慰,“怎么会呢?哪里有人能比的上叶大夫您玉树临风,温柔体贴?况且,林道长……看得出来,林道长还是很喜欢也大夫您的,。”

  叶一纯竖起耳朵,闻言坐着他的摇摇椅从墙角摇过来,青衣大夫的脑袋凑近,两眼好奇,“真的有那么明显?从哪里看出来的?”

  谢岁:“………我与林道长不熟,但喜欢一个人的模样是控制不住的,就比如……比如同他聊天,提到叶大夫您时,他常常会笑。”

  “神色也会很柔和……”每次办完事第一要务就是跑回去看他的小大夫,可不是喜欢极了。

  “总之,叶大夫,您与林道长瞧着般配,若是喜欢,何必再躲躲藏藏,不若……主动出击?”

  叶一纯:“主动?”

  谢岁的手已经可以抬起来了,他举着自己被裹成萝卜条的指尖,稍稍动了动,“就……若是喜欢,总是要宣之于口的。”

  “不去问,又怎么会知道他对您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意呢?”

  叶一纯:“……”

  他坐在椅子上翻来覆去,竹椅晃荡,不说话了。

  倒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但若不提,人跑了可怎么办。

  如此纠结来,纠结去,叶一纯差点将摇摇椅晃散架,终于在午后给谢岁上完药后,扛着自己的小药箱,提前跑回家了。

  这次走后,叶一纯旷工多日,没再过来。谢岁估摸着这么久没来,多半是成功了,就是不知道师父干了些什么,让叶大夫这么久脱不开身。

  不过谢岁如今身体恢复的极好,也不用人日日看着了。只是伤口愈合的太快,骨头缝里都开始泛起绵密的麻痒,让他时常想挠上一挠,可惜没东西给他挠。

  裴珩说这是骨骼在愈合,非必要别碰。看谢岁忍的辛苦,只能给他帮忙,每天晚上除却擦身念书,还得加上一项挠痒。

  一个多月的日夜相处,谢岁对于裴珩的触碰已经越发熟悉,从最开始的抗拒,不自在,到现在已经变成到点往床上一躺,伸出胳膊腿,让人给挠挠,舒服的时候甚至会直接睡着。

  裴珩在日复一日的上朝,回府照顾病号,看奏折,念话本子中,忽然有一种自己在窝里养了只小动物的错觉。

  并且这个小动物好像与他越来越熟了。

  随着伤口逐渐愈合,夹板也被一点点拆下去,裴珩已经从睡在床沿,变成了同床共枕。

  枕头底下压着书简册子,身侧少年手指尖尖裹着纱布,稍稍翻个身,就将胳膊压在裴珩身上。明明热的厉害,却还有一个脑袋凑在了他的肩头,睡的七荤八素。

  裴珩搁下书简,看着谢岁的脑袋,手指抬起,轻轻捏了捏眼前人的脸,忽然惊奇的发现,好像能从上头挤出点软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