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摄政王府的人能有这般跋扈,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还敢撞人,周围围观的人群惊叫着散开。

  马蹄沉重,一步一步踩在地砖上,落在地上装死那汉子耳中,如同九天雷鸣。他只是按照吩咐来碰个瓷,顶天了以为自己挨顿揍,断条胳膊,瘸条腿什么的,万没有将自己小命搭在这里的意思。

  眼看那马蹄子要一脚踩在他脑袋上,西北征战沙场的重骑,那马足若是踩实了,必定落得个脑浆迸裂的下场,汉子吓破了胆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健步如飞,速速避开,朝着安全处狂奔而去,边跑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哪里还有方才被撞后气息奄奄的样子。

  小五控马,猛拉缰绳,速度下降,马儿不高兴的嘶鸣一声,原地踏步,哒哒跺了两下蹄子,拉着马车从那儒生身侧驶过,谢岁唤住小五停车,隔着窗户问,“公子还要替他讨一个公道么?”

  那年轻人呵呵冷笑,“这能算得了什么,人在情急之下,跑的快些而已也是应当。你们撞了就是撞了,方才还竟想撞第二次灭口,镇北王府的人都是这般不讲理的吗?”

  谢岁隔着竹帘缝隙,看着一侧儒生的脸,眉头微挑,正待掀开帘子,却听闻一侧人群中传来朗朗一声清喝:“他没撞!”

  “方才我在楼上看的一清二楚,这位官人马车行驶的极慢,也有特地避让行人,是方才那位无……那位兄弟自己从旁侧蹿至马下,立刻躺倒叫喊。”

  “况且方才大家也看到了,那人一边说着自己腿断了,一边又健步如飞。”人群中艰难挤进来一个白生生的少年,大概是跑过来的,额头急出了一层热汗,衣衫都给挤歪了,他冲着马车和另一侧的儒生作了一揖,“况且小生颇通医理,若是被马匹踩踏,当是内伤,并不会流出那样多的血。”

  “兄台若是不信,只要将那位伤者带过来,小生当众一验便知。”

  那汉子见势不对早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哪里还能找的回来。

  谢岁倚在车厢内,单手撑头,看着那少年同别人耐心解释。

  “街市人流如云,有所磕碰实属正常,但也需合理索赔,倘若人人都往他人马车下一躺,便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赔钱,久而久之,民风如何?”

  那孩子一身陈旧素袍,看起来年纪很小,至多十七,一双猫儿眼,唇红齿白,大概不常说话,声音干涩有些紧张,不过也不妨碍谢岁觉得耳熟。

  在哪里听过呢?

  “崔兄,你我同为国子学门生,将来都是要一同入仕的,凡事应当三思而后行,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偏听一家之言。”

  “长此以往,若是出了冤假错案……”

  少年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从车厢外传进来,谢岁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见过了。

  胭脂山,萧庄别院,他朝着傅郁离下跪时,对方身后传来的那声“傅兄”。

  原来是主角啊。

  谢岁心里忽然就乐了。

  窗户外的主角十分耐心的同人讲道理,“崔兄,你虚长我数岁,我敬你学识广博,只是越是如此,越该做好表率……”

  “闭嘴啊!”另一道声音显出几分烦躁,“言聿白你如此维护这马车上的人,谁知道你是不是贪慕权贵,想搭上摄政王这条线,所以给他们做假证?”

  少年呆了呆,继而反驳道:“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马车上的人,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公道,实事求是,不论贵贱当一视同仁……”

  那儒生懒得同言聿白再辩驳,他看着马车上摄政王府上的标记,恶从胆边生,抬指以折扇将车帘一掀,“这位贵人怎的一直说话,不如下来同小生分辨分辨,总藏在马车上算什么……”

  清风浮动,灯笼里发出的暖光探进漆黑的车厢内,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和车厢内正襟危坐的少年郎君。

  谢岁一身宽松玄袍,眸如漆墨,面色苍白,唇红如血,坐在车厢里似笑非笑,像个灵堂里扎出的纸人。

  崔宁瞪大了眼睛,如同见鬼。

  片刻后,纸人说话了,声音懒散,“崔公子,久仰啊。”

  崔宁手中折扇吧嗒掉了,他瞪着谢岁,舌头都打了结,“谢……谢……谢岁?!你不是被流放了吗?!”

  谢岁但笑不语。

  萧凤岐为了将他捞出来,往天牢里使了许多银钱,玩了出李代桃僵之计。所以按理来说,谢岁如今应当远在去西北充军的路上,而不是一身华服锦缎,坐在王府的车架里。

  想来萧凤岐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危险,故而没让人四处宣传,金陵城里除却同萧凤岐熟识的那堆人外,其余的大概还都以为他滚去西北吃灰去了。

  马车外头那人叫崔宁,是户部侍郎之子,从小便会溜须拍马,谢岁老爹从前是文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上学时一堆拥趸,崔宁就是他的小弟之一,从小到大没少被欺负使唤。

  只谢岁一个眼神,崔宁却像见了鬼,老鼠见了猫似的,后退数步,连滚带爬同马车拉开距离,抬手就想带人跑路。

  他今日本来就是故意找茬,镇北王一介武官,扎根北疆,在朝中没有半分根基,如今天上掉馅饼让他捞得了个摄政王的位置,每日里耀武扬威,将朝中阁老骂的狗血淋头,他爹一个月里被气晕了三回。

  他们为难不了摄政王,还为难不了他手下吗?所以找了无赖过来找茬,打算从王府里的人入手,要么他们吃了这个闷亏,要么上折子参他们一个纵马伤人,御下不严。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谢岁。

  淦!谢家人都死绝了,这王八蛋怎么还没死啊!晦气!

  崔宁一下子怂了,他惊疑不定的看着谢岁,扭头就跑,然而走了三两步,忽然想起,不对啊,如今谢家都没了,谢岁一个罪臣,他身为户部侍郎的嫡子,怎么说也是个小衙内,还怕他作甚?

  于是原本弯下去的脊梁又颤颤巍巍直了起来,折扇一展,回头露出一双不太平稳的眸子,又凑到马车车窗侧低声道:“谢岁,你身为罪臣,竟然私自从流亡处回来,你可知这是罪加一等?”

  “谢岁?这是何人?”谢岁伸手拍拍前头坐着的小五,“小五,你认识吗?”

  叶五看半天戏了,自然上道,他摇摇头,“公子,没听说过,不认识。这人胡乱在街上攀咬,怕不是脑袋有问题。”

  崔宁:“…………”

  若是大大方方认了,崔宁可能还有些担心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内情,谢岁这般遮遮掩掩装无辜,他反而觉得自己当真抓到点苗头。

  谢家啊,那可是谋逆。

  谢家人同摄政王搅和在一起,这不是狼狈为奸,其心可诛吗!

  当下崔宁也不怕了,腰板都挺直了不少,“谢岁!你休得猖狂,私自回京,你这是大逆不道!待我向上参你们一本,着大理寺彻查,届时若是查到是谁人窝藏,必然严惩不贷!”

  他背对着人群慷慨陈词,没发现不知何时,百姓围观的队伍已经被人疏散,蓝衣锦袍的少年郎双手环胸,眉头紧蹙,看着正对着马车滔滔不绝的崔宁,冲着他屁股抬腿就是一脚,踹了他一个马趴。

  “姓崔的,你这当街狗吠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