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文意先,张知疑下楼马上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班。
打开电脑,弹窗依旧一大堆,他有时候真怀疑底下的人办事到底有没有效率,开了几个又来几个,水平也相差不大。有些不必要过问他的事,或者多余的交流感情环节,不如直接略过就好了,还非要在外边执着地敲门,进了门也不直奔主题,反而借着事情开始宣泄情绪。
上个月采购部刚送走了赵经理,这个月又来了个钱经理,他估摸着要是下次再招,还会来一个孙经理。
再来几个都一样。张知疑垂眸看上个季度的报表,无视了秘书的提醒。根本的问题并不出在人事能力上,定下的目标不同于之前那么夸张,这次明显是只要稍稍努力就能完成的,看样子钱经理是嫌这次不够有挑战性,不能证明自己能力了。
“珊珊,麻烦你去告诉他,我今天感冒了怕传染给别人,让他这几天都别过来,有事直接在电话里说。”张知疑总归还是不能完全无视,吩咐下去就准备处理别的工作。
结果门刚被打开一条缝,钱经理迫不及待地就冲了进来,张知疑眼疾手快地戴上了准备好的口罩。
“有事吗?”张知疑皱眉,对他的无礼感到不快,但凡他下一句脱口而出个“没什么事”,张知疑就马上让他下台走人。
“张总,关于上次那批木材的事,我们和乙方谈得不太愉快。”
好在终于是正经事了。张知疑放松下来。
“坐吧,具体说说。”放假结束才工作了一天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张知疑虽然还是对眼前的家伙可能是来找他闲聊这一点抱有很重的怀疑,但是至少和正经事有关,还是多少得听一下。
钱经理拉开椅子坐下,接过秘书递来的水,一口饮尽就开始唾沫横飞:“他们真是欺人太甚,两边都要签字了又临时反悔。我们暗示下次还能继续合作,结果他们非要再多要5%的利润,拉了几场酒局,愣是没能说动,我去找财务报销,他们又不给,说是您的意思。”
张知疑挑眉,没明白他这段话重点在于报销还是合同没签成。
钱经理见他不搭腔,又接着往下说:“我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老母亲要养,提前垫付了这么多钱已经快花了我半个月工资了,张总您看……”
要钱来的。
等对方说出真正来意之后,这事就好办多了。张知疑不再看他,低头继续找指标,随口敷衍道:“有开发票吗?财务部按规章办事,你把材料交全了不会不给你报销。”
“账单是有,就是这证据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提供,当时也不好意思拍照。”
“随行的人拍了吗?”
“……也没有。”
“吃了几场?”
“都在这了。”钱经理把票单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面上。
张知疑瞥了一眼,拿起来看了看:“这样吧,超过一千的就给你报销。本来就没法证实真伪的事,能给你报销已经不错了。差旅费另外算了吧?”
“嗯。”钱经理对这个结果勉强满意。
张知疑起身绕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再想想办法,大不了不要他家木头。公司指望你带领采购部能把成本压到70%,未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可是张总,您之前不是说85%吗?”钱经理敏锐地察觉到了数据上的不同。
“哎,我仔细一想,那种小目标完全不够证明你的实力。你在前公司的业绩我听说了,是我之前小瞧你了。有你在,区区70%,甚至是65%都一定没问题的。要相信你自己,你有你自己都从没发现的强大潜力,我很看好你。”
明明刚上任不久,还没在现公司做成任何一个项目的钱经理大受感动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过大概也要等之后才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张知疑又在PUA他了。
“等你做成了,多一笔奖金单独发给你,也算是补给你的差价了。这样你满意吗?”
“感谢张总,我这就去办!”
看着拿起领导审批单和发票兴冲冲走了的钱经理的背影,张知疑抹了把脸,生无可恋地重新坐回位置上,这种破事也得找他?随着重量压下,他顺势转了一圈座椅,难得显现出几分颓意。
像是模仿某种变身仪式,椅子转了一圈停下来,张知疑又重新恢复了斗志,从生无可恋变成了公司众人常见的无表情。
张行言康复出院后,张知疑的工作轻松了许多,不过外出应酬还是照例得去的,出于男性身份,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他出面去酒局上洽谈对接业务。大概是酒喝多了,他之前极差的酒量已经被抬升到能陪客户对吹三四瓶的程度了。有了能够专门挡酒的衬衫之后,再多找些理由上厕所,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喝倒一个董事长了。
不过好像还是比不上文意先那种天生的酒鬼。
哎,一想到文意先他就不想工作,脸上的表情慢慢垮下来,嘴角被思念压塌了,显得格外严肃。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几声。张知疑决定准点下班。
一回到家,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让机器人把饭菜热一下,坐在它迎面拉过来的椅子上,等着被抬到餐桌前。
路过客厅,他想起不久前文意先还和他在那张沙发上一起坐过,不由悲从中来,无声地流了几行泪。这时想起几天没见的老父亲,觉得他们两个在此时此刻或许能够心意相通。
打了个电话过去,一串漫长的忙音过后,电话被接通。
“喂。”电话那头还有笔尖擦过纸面的沙沙声响,张知疑知道自己大概是打扰到他了,犹豫要不要马上挂断的时候,张启辰又说话了,“知疑?难得给我打电话,公司出什么事了吗?还是有什么不懂的要问?”
“爸,公司一切都还好。我也没有什么不懂的要问。就是突然想到你了。中秋因为工作没有回家陪你,很抱歉。”
“嗐,多大点儿事,也没指望你能回来陪我。我还以为你知道意先会来找你,所以提前补班呢。”张启辰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
每年的清明、中秋,如果张知疑不回家,张启辰一般一整天都在墓园度过,义务似的为妻子和周围的墓碑除草清理。他抚摸着墓碑光滑的纹理,看着墓碑上妻子的照片,仿佛还能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面前,也算能够度过这些难捱的日子。
如果张知疑回家,他也得等到晚上才会回去。
一度让张知疑觉得中秋除了晚上都没有过的必要。
“你在干嘛呢?”张知疑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些什么。
“在写字。”一边说着,张启辰无意识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今天居然愿意准点下班了?”
“我突然想放松一下。”
“放松好啊。放松了就有时间想起家人了。”张启辰笑起来。
“爸,我想我妈了。”
写字的声音停了,张启辰调笑道:“怎么不想意先了?”
“也想。都想。”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张知疑的情绪都快结束了。
“爱人,家人,都很重要。”张启辰沉声说,语气轻柔,声音低沉,像是一坛久未开封的佳酿,悉数把自己所想都娓娓道来,“对于你妈妈来说,我不是个好丈夫。对于你来说,我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两边都没做好,所以始终有愧,活不舒坦,到老了还想着赎罪。你觉得,你在意先那里,算合格吗?”
“我不知道。”
“你已经长大了,对于‘知不知道’这样的问题应该要有自己的想法。”
“我给了他自由和尊重,给了他钱和爱,我把我想到的能给的全都给他了,因为工作没法陪在他身边,但我总会回去的。或许……或许称得上合格。”明明只是打电话,张知疑却控制不住地眼神躲闪,以他自己的标准,他估计自己永远做不到合格线上,但是以他人的世俗标准,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
“你觉得对得起这个人就够了。他也一定会想你的。”张启辰又叹了口气。
“爸,在我这里,你不止是及格,还是优秀的父亲。”
“是吗?可是有的人好像结了婚之后就忘了他爸。”
“毕竟余生也是和爱人度过,日常交流当然更多。而且我平时工作太忙了。”张知疑解释道。
“唉,是啊,爸爸没法一直陪着你,还得靠你给我养老送终呢。你想不到爸爸也是正常的。”
“爸,别岔开话题了。”
“让你进公司果然是对的,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认真的。”
“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张知疑一怔:“没有了。”
张启辰一下就挂断了电话。
这时候张知疑才发现,自己刚刚乱七八糟的愁绪早就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片平静。
他已经忘了自己一开始打电话过去只是出于孤独,想找个人聊聊天。张启辰却想到别处去,安慰他不要担心和文意先分开会不会导致感情破裂。
文意先没给自己发信息,估计在飞机上补觉。
张知疑吃完了昨天的剩饭剩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着看着,他躺倒之后就莫名其妙睡着了。第二天清晨被阳光照醒,精神恍惚,想起还有几封邮件没回,遂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又换了套衣服准备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