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迎天扯了扯唇角,眼眸微微合拢,神情带着几分倦怠:“她做的,与她们做的,有什么不同?蝼蚁尚且偷生,人为了活命,能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足为奇。”

  大长老心口的火焚尽了她的理智,她猛然站起身来,动作之敏捷程度,完全看不出是个老者:“所以你才会迫不及待想进入巢穴,去杀陛下。”

  “因为你知道,一旦陛下从下面回来,发现了她做下的这些好事儿,无论先前陛下对她如何宽容,此番过后,也必然震怒,对吗?”

  秦迎天只是淡声反问:“大长老,我父王对她如何宽容?”

  大长老本能一怔,魔王对莫青溪的厚爱众人都看在眼里。不公的待遇导致王女们心生怨怼。她们这些局外人冷眼旁观,比身处局内的一众王族看得更加清楚。

  秦迎天的话一出,她脑海中瞬间涌出千言万语。莫青溪这些年的各种遭遇经历历历在目,明明有很多鲜活的例子就在嘴边,但不知为何,话哽在喉咙内,大长老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迎天问:“在她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强行将她从自己的出生之地带回,有家不能回,是对她的宽容?还是我父王本就居心叵测,对莫青溪的照顾,掺杂了无数杂质。后又迫于族内压力,将自己对她的那一点轻飘飘的不值一提的宠爱,随意弃之一旁?”

  “大长老,你告诉我,这就是我父王对她的宽容吗?”

  她微抬下巴,居高临下审视大长老此刻的神情,洞若观火的视线宛如刀锋般,将大长老浑身皮肉仔细剖开,看到她深埋其下的最真实的情绪。

  大长老紧紧皱眉,眉间仿佛被凿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她无法回答秦迎天的这个问题,沉默许久,终于将最关键的问题抛了出来:“可她与王女们不一样,她出自万恶之渊!”

  秦迎天淡淡撩了撩眼皮,望着大长老面上的忌惮和冷厉,其下甚至还掩藏着克制不住的对莫青溪的杀意。

  身为魔族连魔王都得暂避锋芒的大长老,却能放下身段,让自己的一个分/身在莫青溪身旁蛰伏这么多年。她就是想亲眼看看,莫青溪这个出自万恶之渊的天生魔种,身上究竟有什么独特之处。

  毕竟,在魔族的历史上,除了莫青溪以外,唯一的天生魔种,可是......

  秦迎天心中埋藏的那片海面,霎时又掀起了滔天巨浪。浪花一层层兜头冲击下来,冰冷咸涩的海水将她整个人快要浸透了。

  她突然笑了,语调轻扬,话中的意思却极为恶劣:“飞鸿,你知不知道,你为了和自己的分/身撇开关系,当初不惜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借着我母亲的死,故意触怒我,主动引我断她一臂。但这件事,在莫青溪那儿,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大长老宛如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冷水,思维在这一秒彻底僵持住。

  毫无疑问,她身为魔族目前暗地里强大的底牌之一,以她的实力,她的骄傲自负,自然不会把莫青溪这样一个无用的小瞎子放在眼里。

  哪怕她从未开口明言过,但她对莫青溪的轻视蕴在骨子里。魔族都是慕强且现实的,秦迎天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口称敬称,对她弯腰俯首,莫青溪自然不能。

  可就是这样一个从没真正放在眼中过的废物,居然猜出了她的分/身的身份?

  大长老声音艰涩:“......我自认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这么多年下来,魔族除了殿下之外,无人能够猜测出,那个不起眼的断臂魔侍是我的魔力分/身。她一个不能修炼的瞎子,怎么可能知道?”

  秦迎天面上的笑意愈发深刻,她漫不经心转了转自己僵硬的脖颈,此时戏谑的模样,倒真有一些之前喜欢玩弄人心的大魔王的风范。

  “早在我们去万恶之渊这一趟,刚出王城不久后,提到红霏时,她便很笃定的与我说过。她告诉我,红霏的灵魂之火,在我父王那里。”

  “可红霏只是一个区区魔侍,她有什么能力和资格,将自己的灵魂之火献祭给父王?要知道,领主能够接纳的灵魂之火数量有限,父王根本没必要在她这种卑微的下人身上,浪费一个宝贵的名额。”

  大长老反驳道:“会不会是误打误撞?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灵魂之火所代表的含义。”

  秦迎天差点被她天真的话给逗笑了,她的身体稍稍放松,冷意消散:“大长老,不要自欺欺人呀。”

  “你不是说她心机深沉,不可与之为谋。怎么到了这种份上,在你心里,她居然连这么常识的事情都不知道?她伪装出来的假象到底是骗了你,还是骗了我?”

  大长老心绪激烈翻涌,好半天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她与莫青溪间接认识这么久,红霏对莫青溪的看法她自然明白。莫青溪确实聪明,她能猜出红霏的身份有问题,似乎也不足为奇。

  再往里深想,以莫青溪的聪慧,或许借着红霏的存在,进一步猜出她这个背后之人的身份,也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震惊的事情。

  她静了片刻,细细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忍不住喃喃自语般道:“所以,莫青溪现在,到底能不能修炼?”

  莫青溪想示弱,秦迎天遵循她的意愿,这会儿也没有明言,不置可否:“无论她能不能修炼,都是她自己的事情。”

  “你也说了,她是万恶之渊中诞生的魔族,真要追根究底,她其实算不上是我族的族人。她没有从我族得到什么益处,难道还得指望她千百倍的还回来吗。”

  听了这话,大长老欲言又止,她的想法与从前秦迎天等人的想法类似,总觉得魔族既然将她从万恶之渊这种死亡之地带回,便是赐予她新生。可除了秦迎天之外,又有谁知道,其实留在万恶之渊,才是对莫青溪而言最好的选择。

  大长老清楚秦迎天对莫青溪的维护,沉思过后,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免得惹来秦迎天的反感。紧跟着,她话题一转,又道:“那莫青溪体内的封印......”

  这句话中的某个字眼,仿佛是开启一道禁忌大门的钥匙。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大殿内的气氛陡然变了。

  庞大的魔力翻腾涌动,外面的风无法进来,躁动的魔力比狂风的杀伤力更大。巨大的压力往下深挤,殿内一些无用的装饰霎时被压成齑粉。

  一切的毁灭都是寂静无声,有些东西在暗地里消弭,悄无声息的消散无法引起任何人注意。

  秦迎天面上的笑意有片刻凝固,阴暗的情绪犹如杂草丛生,晦暗难辨的思绪爬满她的眸子。有那么几个瞬间,仿佛从血脉骨髓中生出极致的疯狂,令大长老不寒而栗。

  她猛然睁眼,目光冰冷锐利,锋利的眸光比刀刃更为森寒,直直射向大长老:“大长老,慎言!”

  大长老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在秦迎天这一声冷喝下,后背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薄汗。

  她用力攥紧手心,掌心粘稠的汗液刺得人浑身难受:“......殿下,我觉得我们之前的猜测,未必不是真的。这次巢穴出现异动,那兽却不知所踪,会不会与她有关?”

  秦迎天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森冷的眸光看得大长老心惊胆寒,原本还想再问,此时后面的话却不得不吞了下去。

  “她是我的人,她的事,你无需多管。”

  大长老忍不住唤道:“殿下!您对她的维护,也得有个限度。您可是我族太女,我族未来的君主!您不能总这样纵着她,万一哪天在您的监管之下,她真的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届时,您该如此自处?”

  秦迎天一按扶手,缓缓起身,淡淡道:“大长老,我知道我是太女,是王女,知道我的责任,无需一遍遍提醒,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对她如何,和我履行我的责任并不冲突。你想的那些烦恼不存在,她和我族,更不会是敌人。”

  本就庞大的压力猛然增强数十倍,此时,就连大长老也感觉到浑身不适。肢体仿佛深深沉进淤泥里,被无形的压力牢牢包裹,动弹不得。

  她的面色稍稍发白,明白这是秦迎天对她的警告。她原想问:您是如何笃定这点?她身为魔族的大长老,魔族的存亡重任担在她肩头,不可能仅凭秦迎天一句话,就完全放弃对莫青溪的警惕之心。

  可秦迎天深深望着她,对她说:“相信我。”

  这句话仿佛带着无穷魔力,将大长老满心的焦躁不安缓缓抚平下去。沼泽无声分开,萦绕她周身的沉重压力一下子散去。

  她的大脑空白,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与秦迎天对视许久,她终于闭了闭眼睛,无声叹了口气,右手抚胸,朝秦迎天微微弯腰:“是,殿下。”

  大长老离开了,满殿混乱的魔力没有得到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狂躁的魔气威力,远比之前因万恶之渊的血祭阵法,造成的魔界大范围的魔气波动更加剧烈。殿内如同狂风过境,昂贵的装饰摆件碎裂一地,满地狼藉。

  殿门边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影,那人走得不紧不慢,身形纤细柔弱,个头只到秦迎天的肩头。这个高度十分适宜,当她微微仰头时,刚好能够吻上秦迎天的唇瓣。

  冰凉的温度仿佛烙入秦迎天的身体,每次只要稍加回想,就能轻而易举回忆起熟悉的触感。心里的那把火似乎要将她烧焦烧透,烧干她的血液,烧烂她的五脏六腑。

  “你回来了,妹妹,”秦迎天的目光几乎凝固在她身上,眼神涣散,轻轻道:“我想起来了,我的那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