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安也曾同苏盛打过交道。
当年的苏盛,才华横溢,清逸俊朗。
那时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曾是京都里头多少贵女的梦中情人啊。
再看如今的苏盛,满脸沧桑,发髻散乱,双眼无神。再俊秀的面容,在那未曾打理的须茬与散落的散发所衬之下,都黯然失色了。若非旧识,实在是难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随手罩在囚服外头的衣袍,更是难掩他那一身狼狈。
知他这是刚从牢中出来,徐志安不过稍稍叹息了一声,便已上前拍着他的肩头关切道:“苏兄,你真是受苦了。”
苏盛愣了愣,一时竟是没能反应眼前这是哪一位。
“爹,这位就是丞相府内的客卿,徐志安徐先生。”
如此,苏盛才回想起这人是何人,顺势抬手朝他作了个揖,客套道:“徐兄客气了……”
两人勉强算得上是旧识,又都是常年行走在官场之上的人,说出来的敷衍话语看着都像是情真意切的真心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真是什么过命交情的老兄弟呢。
苏孜安掩下了眼中讽意,没去打破那两人的虚假情谊,仍由他们叙着旧,直接只管自己带着苏盛写好供词走到李秋白身旁,将其递给了李秋白,附在她的耳侧低声说了句:“殿下,幸不辱命。”
李秋白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供词便已先行看了起来。
供词之上,清清楚楚地叙述了那起灭门惨案因何而起,由谁所下之令,参与人员是何人。
不过,可用的人证与物证苏盛却是要由自己亲自面圣方可供出。
他说自己不过是被胁迫着同行的顶罪傀儡罢了。
他冷眼旁观,却无法制止。
他并不无辜,但也非主谋。
因着家中妻儿之故,他甚至还只能被迫承下了这一罪行。
原本依照惯例,苏盛若坐实此罪,以主谋来判,苏家满门皆要受到牵连。
如今这翻供之后,倒算是给了苏孜安一个机会了。
等李秋白看完供词,一旁那两人也已经寒暄完了。
主动将那供词递予徐志安的同时,李秋白已然暗示着开了口。
“苏姑娘曾救过本宫一命,劳徐先生替本宫转告一下,望丞相与四皇弟带苏大人入宫面圣时,能劝父王莫要牵连无辜之人,护苏家老小无恙。”
这话说的委婉,但徐志安也听出来了,这意思无非是他若不答应,他们之间的合作也无法进行下去了。
“看来苏兄这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殿下放心,这事倒是不难办。只不过……”徐志安只稍稍扫了眼供词,便已将其收了起来,继续道:“只要苏兄面圣时不要出什么差错,这问题自是不大的。”
做了这么久的谋士,徐志安又怎会看不出这苏盛想的是什么呢。
苏盛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怕他们杀人灭口,故而要把最关键的事情留到面圣时交代,这样他们就没办法过河拆桥。
而同样的,苏盛自也听出了徐志安话中的深意。
无非是,若他乖乖听话,苏家老小自会无恙。
他们互相戒备,又互相制衡着。
原本苏盛是不相信官场上的任何人的,包括这位殿下与豫王他都不敢信,更别说丞相那一脉的官员了。
若非自家女儿今晨所说的那番话,他又怎会任由他们摆弄?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忍让女儿伤心失望,听完徐志安的话后,不过是微微一笑,便已和气应道:“徐兄放心,既然已经答应过了公主殿下,那苏某自是会履行诺言的。”
原先还在牢里的苏盛,油盐不进,嘴硬得跟石头有的一拼,无论审问的人怎么问,他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见他如今能够这般配合,李秋白不由露了抹玩味的笑,配合道:“既如此,想必徐先生也可以安心些了。不过昨日本宫也是运气好才能让豫王吃个小亏,豫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未免被豫王的人追来节外生枝,先生还是尽快带苏大人启程归京吧。”
如此,徐志安才将手中的信物与名单交给了李秋白,先行带着苏盛退了下去。
“那徐某就先告辞了。”
亲眼看着他们二人远离了这间茶室后,苏孜安才锁好了门,重新走到李秋白跟前,压着声音询问道:“殿下不怕他们过河拆桥?等我爹真被他们带到圣上面前,苏家老小的死活,想必也无人在意了。”
苏盛与史宏章不一样,史宏章贪生怕死,永远是将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若家人与他只能活下一个,那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而对于苏盛来说,苏家老小就是他的软肋。
他宁愿自己死,也要给家人留一个活命的机会。
所以,李秋白才愿意以苏家老小的性命与其作交易。
面对苏孜安的质疑,李秋白只轻轻笑了笑,甚至还愿意耐心地同其解释道:“你放心,本宫自由分寸。小孩子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本宫又怎会不知呢。既然答应了你不会让你们有事,你且安心便是。本宫已经另派了人往京里送信了,只要苏盛能与丞相一同在金銮殿上指证豫王,自会有人替你们这些无辜家属说话的。”
这般看来,怎么看都像是他们苏府里头的一家老小占了便宜了。
苏孜安垂了垂眼,一时之间还真不大敢相信这件事情竟能这么轻易就被化解了。
明明昨日,她的愁绪还未能彻底理清。没想到这一夜之间,形势竟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可她也知道,天下没有人愿意做什么亏本买卖。承了这人这么大一份情,她不敢也不想欠些什么。
恭恭敬敬对着李秋白行了个大礼道了声谢后,苏孜安又直接道:“若真能如殿下所言,此番倒也不能让您做亏本买卖了。殿下后续若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尽管吩咐便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定会尽力为殿下去办的。”
“这买卖,其实也不算亏。”李秋白拈着茶杯转了转,轻抿一口后,复又对着苏孜安笑着问了句:“若是我说我想要靳卫营为我所用,孜安可能帮我?”
靳卫营,专门负责邺城之中的巡逻与护卫,归邺城守将应家所管。
而她的青梅,正好是应家里头能驱使靳卫营半数以上兵力之人。那也是靳卫营里头唯一与她能有关系的人。
那这话中是何深意,苏孜安又如何听不出来呢。
闻言,苏孜安脸色顿沉,当即抬头对上了李秋白的视线。
此刻的公主殿下,虽是微微笑着的,可那笑意却是不及眼底。
那笑面虎般的姿态,倒是让苏孜安不由心生了些许寒意,更是懊恼不已。
她怎么就想不开去与虎谋皮了呢?如今不仅自己脱不了身,甚至还有可能将那人也牵扯进这个泥潭来……
努力平复下心头郁气后,苏孜安才重新挤出了一抹笑,直言拒绝道:“殿下,此乃你我之间的交易,倒也不必牵扯到旁人吧?你想怎么利用我,我都认了,毕竟是我先找上的你。欠你的人情,就算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会努力去还你,但这事与她是无关的,还望殿下别将这主意打到她身上去。更何况,我是我,她是她,我们不过是普通友人而已。我如何选择是我的事,但我无法强求她跟我做一样的选择。故此事我无法帮您,还望殿下谅解。”
“哦?只是普通友人而已么?”
见她隐有翻脸不认人的趋势,李秋白也不恼。只悠悠放下了手中杯盏,淡笑道:“嗯,放心。本宫向来不爱强人所难,不过你也说了,这是她的事,一切任由她自己选择即可,也无需你来替她拒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也不等苏孜安回应,她便已先行起身走至窗旁,支开了窗,不再去看苏孜安那难看至极的脸色。
“不如就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你那位普通友人会为你怎么选吧。”
苏孜安愣了:“殿下这是何意?”
莫不是派人去威胁应思灵了?
李秋白笑而不语,只管自己继续悠悠观望着底下的情景。
“你且看着吧。”
这个位置,能将驿站之内的那片空地看得清清楚楚。
徐志安速度很快,他带来的那些随行人员,正陆续将行囊搬到了马车之上。看这形式,应当即将便可启程了。
与徐志安手下那帮人忙碌的姿态不同,李秋白带来的那波人倒是悠闲地守在了四处,只冷眼旁观警惕看着京都里这帮人的动作,以防他们有什么不轨之举。
而原先兴匆匆从河岸边赶来的孟长安,此刻正被何长平拦在楼底下念叨着。
当公主殿下的视线落在孟长安身上的时候,正低头踢玩着脚边石子的孟小少主竟好似心有感应一般,猛地抬起头来,直直迎向了视线窥探的来源。
原本正绷着脸强忍着不耐的孟长安,在同殿下对上目光时,竟是不由弯起了嘴角。
见她如此,公主殿下也忍不住绽开了笑颜。
这一幕,不止落入了何长平眼中,还有跟着殿下一同站到窗边观望的苏孜安也看见了,甚至连拉着苏盛准备登上马车的徐志安也凑巧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不似与他们交流时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这位殿下此刻脸上那难得温和柔软的笑容,倒是让他们看得各有所思。
而此时的李秋白倒也没将周遭的注视放在眼里,撑在窗边的手稍稍移了移,便已冲着底下的小少主勾了勾手指。
孟长安忍不住咽了咽喉。
一时之间,直受这美色蛊惑的孟小少主竟是下意识朝着殿下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若非是被身旁的兄长及时拦住了,小少主这会儿怕是已经从外头直接攀窗爬上去了。
注意到四处投来的隐隐打量目光时,孟长安不由心虚地从殿下脸上移开了眼,默默低下了头。
嗯,这里外人多,不能跟殿下太亲近给殿下带来麻烦。
何长平忍不住拍了拍自家妹妹的肩头,无奈道:“你啊,不要总是人家勾勾手指就被她牵着跑了。”
纵然眼前之人是她的亲哥哥,可这样被殿下目前名义上的“夫君”这么劝着,孟长安总归还是觉得有那么些许别扭的。
小少主吸了吸鼻子,这才敷衍应道:“我哪有啊……”
何长平如今只怕自己这傻妹妹被殿下卖了还要替殿下数银子。
心知劝说无用,何长平索性也就不再多说,只轻轻叹了声气,妥协着哄着:“行了,我不说你了,别恼了。她人就在那,跑不掉的。你还是先去乖乖把药喝了吧,免得昨夜受了寒又要加重了,她反而还要更心疼你。”
与此同时,原先亲自待在在驿站厨房里头煎着药的月初也已经端着药出来了。
徐志安没去多看那几人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不过稍稍扫了眼,便又继续着原先的寒暄,先行将苏盛送上了马车。
而他则是走向了排在苏盛后头的那辆马车。
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堂堂公主殿下,竟当真有那磨镜之好。
况且那兄妹两人的面容极为相似,这站在一处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怎能让人猜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来呢。
更何况,一个人眼里的爱意是藏不住的,方才那两人对视之时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情意绵绵,但凡知道些苗头的,只要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单凭这样的一幕,徐志安都敢放心地回去禀告丞相,李秋白这把柄他们是拿定了。
只是可惜了当初在京都里头,他们竟是被这几人耍的团团转。
此番与徐志安同行的弟子却是没有徐志安想得那般通透,他忍不住好奇心,连忙追上前去低声问了句:“老师,这里头莫不会有什么陷阱吧?不然为何她不肯亲自送苏盛归京呢?这明摆着是在利用我们吧?”
徐志安笑了笑,自信应道:“她已与青阳门绑在了一起,自是走不了的。如今这般情形,想必她若敢一走了之,豫王定然会去血溅青阳门。她若不想青阳门出事,自然得要亲自守在这里了。不管她想利用我们做些什么,只要苏盛安然归京面圣诉罪,便能为四皇子挣得一功,那我们自是不亏的。”
不过一个小插曲而已,徐志安暂时也没想去点破这位殿下的感情之事。简单给自己的小徒弟解释完后,便已直接爬上了马车,同时下了启程令。
车队陆陆续续驶离驿站之时,恰有一女子策马而来,与他们擦身而过。
马蹄掀起滚滚尘烟,那人还未冲进驿站之内,在楼上观望已久的公主殿下便已笑着开了口。
“你看,她来了。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