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他想起了今年年初那一会儿,朝弋常常会在周末的午后,死皮赖脸地挤进他的书房,说要陪他一起看书。

  可实际上他根本就坐不住。

  朝弋会絮絮叨叨地和他聊起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但奇怪的是,郁琰却并不感觉他烦。

  他明明不喜欢听这些琐碎的废话,朝冶从前也不会和他说这些,两人一起待在书房里的时候,就只是静静地坐一下午,各干各的事,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朝冶的存在。

  可朝弋不一样,他总是时时向郁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并不怎么搭理朝弋,但朝弋似乎也并没有因此泄气,大概是怕打扰到他看书,这个人说了一会儿便又不说了,很逞强地逼自己去读书里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

  再过上一会儿,他就这么靠在软沙发上睡着了。

  发现他那边突然没了动静,郁琰便从书页中抽出目光去看他。

  午后的日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纱落在这个人身上,替他的每一根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柔而暖的金光。

  睡梦中的朝弋忽然觉得唇角有些发痒,他皱了皱眉,然后把脑袋歪向一边。

  过了好半晌朝弋才从那场似真似幻的美梦里醒过神来,他慢吞吞地睁开眼,却发现原本坐在他身侧的郁琰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他有些慌乱地转过头,这才看见那人正站在书柜前,似乎是在选书的样子。

  朝弋心里忽然觉得惬意,春日午后的阳光是温而暖的,半点不灼人,睡眼惺忪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充满着阳光香气的,那种暖和又干燥的厚棉被里。

  “琰琰,”他轻声喊他,“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那人侧过身来看他,难得搭话:“……什么梦?”

  朝弋笑起来:“美梦。”

第67章

  67

  面前的女医生翻看着手里的几份报告单,然后见怪不怪地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基本可以确定为胎停育,而且我们的月份也不小了,那只能是通过药物辅以手术的方式把它处理掉。”

  郁琰并没有立即应答。

  这个孩子原本就没有出现在他的人生规划里,只不过一个荒唐的意外,其实很轻易就可以阻止它的降生。

  就像是抹除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错误那样。

  拿到第一份孕检报告的时候,他就有些想不通。

  明明存在于自己身上这套多余的器官就已经让他觉得恶心不已了。从小到大,因为这具不正常的身体,他无端遭受了许多嫌恶或鄙弃的排斥目光,以及那不带任何恶意的悯怜。

  无论是恶心还是可怜,都像是一脚踩在他单薄的自尊上,那样无知又高高在上的姿态。

  所以他把“回避”当成了对抗这些目光的方式,逃避一切可能的亲密关系,杜绝所有可能发生的伤害。

  他显得那么的不在乎“爱”,但同时心里又那么地渴望“爱”。

  可偏偏每次打定主意要把它拿掉的时候,郁琰却总能找到一个蹩脚的借口,骗自己再等等。

  直到朝弋死在了那场人为的“意外”里。

  这个令他身心都感到恶心的孩子,忽然就成了遗腹子,成为了朝弋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留下这个孩子了,可大概是这个脆弱而敏感的小生命完全感知不到他的爱,所以最终并没有选择从他的身体里降生。

  郁琰扪心自问,他的确对这个生命没有产生过任何感情,哪怕它也有着自己的一半血缘。

  他选择留下这个孩子的初衷是自私的,或许是为了弥补对朝弋的愧疚,又或许是对那个早逝的可怜灵魂的安慰。

  但得知它死掉的那一刻,郁琰还是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单和难过。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终于开了口,“……比如像之前那样打针保胎。”

  面前的医生遗憾地对他摇了摇头:“如果您对我的诊断结果有什么疑惑的话,可以去问问产科的其他医生,我相信他们的建议都是立即终止妊娠。”

  “而且您的身体本来就不适宜受孕,”医生继续说道,“如果现在不尽快处理的话,很可能会有危险。”

  “或者您的爱人有陪您一起来吗?您可以和胎儿的父亲商量一下,或者您把他叫进来,我来跟他说……”

  眼前青年的目光微低,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但那种含着悲意的脆弱转瞬即逝,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他只是淡淡地说:“他不在了。”

  医生怔愣了半秒,然后又道:“抱歉。”

  “或者您可以和家里的亲属商量一下,后续如果需要住院的话,最好还是要有个人陪同。”

  “不用了,”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可商量的。”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郁琰伸手碰了碰小腹,原本微微隆起的腹部又重新变得平坦,那个曾经折磨着他的小生命从他的身体里被剥离出来,成为了一团没有心跳的病理废物。

  窗外又下起了暴雨,和着风一并打在窗户上,发出晃动的响。

  郁琰并没有选择继续住院,而是叫了一辆车,独自一人回了朝家。

  他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因着身上逐渐显怀,虽然孟兰淳和那些熟悉他家政嘴上不说,但眼里的质疑和不解是遮掩不住的。

  更别说朝钰薇,每次两人碰面,都避免不了一顿争执吵闹。

  随着孕肚越来越明显,他也不愿意以那种略显“怪异”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所以到后来干脆连鑫瑞都很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