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17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森先生讨论过类似问题了。我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正常人,像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被爱情治愈和俘获的人。

  我和森先生相处很和谐。

  我似乎将自己的想法隐藏的很好。

  森先生偶尔也会关注一下我的情况,偶尔也会发现为露出的为数不多的破绽,但是由于他并不在意,所以他也从来不会将死亡相关的话题联想到我的身上。

  他曾在办公的时候在浏览器看到过我的搜索记录。那是一个关于“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死亡才能使尸体的破损最大化”的词条。

  森先生看到了那个词条,并且很快就想了出来这套只属于公寓的电脑,除了他,就只有我拥有使用权,所以这条词条肯定是我搜索的。

  我看着他怀有好奇心的点进了词条,在稍微浏览了一下词条中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的配图之后,又淡定的退了出来。

  最后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被他看得下意识僵住了身体。因为心虚,我害怕他将这个词条联想到我的身上,那可能会意味着我的计划失败。

  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又在期待着。我期待着他能将这个词条联想到我的身上。只要他在意我多一点,只要他看出了我的不正常,只要他猜出来我的自杀计划的……哪怕百分之一。

  我不会因为他猜出我的想法就终止计划。

  可是我的内心在向他求救。

  然而最终……

  他开玩笑般的说:“狩君,你是想要帮助太宰君的刑讯工作吗?这些手段,如果应用于刑讯拷问工作的话,应该会非常有效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

  僵住的身体也恢复了正常。

  我又在内心告诉自己:风间狩,你真矫情。

  “啊……对啊,最近太宰向我抱怨说刑讯处的拷问工作量又加大了不少,他正在烦恼于如何简洁高效的完成那些任务。”我这样说道。

  在用完这个借口之后,我又突然想起了我已经不是港口黑手党成员的事实,不由得自嘲:“抱歉,我忘记了外人不能插手港口黑手党的内部事务,是我越矩了。”

  “只是帮忙出主意,哪里算得上越矩。”森先生感慨,“这么多年了,狩君和太宰君的关系还是真的不错啊。”

  我也感慨:“大概因为,那是我捡回家的孩子吧。”

  我何尝不知道,如果想要从森先生那里得到什么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和他说,因为他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拒绝我的。可是现在我仍然陷入了通过试探他来获得回应的陷阱中。这是一种烂到不能再烂的试探方法,可是我仍然无力抵抗的沉沦了下去。

  我就这样,一边在“他不会关心我,不会在意我的异常”的心思中悄然增长着对他的怨恨,一边又庆幸于“还好他没有发现,这样才能让我的自杀计划更好的展开”。

  我的内心就是在这样复杂的拉锯中一天天的腐烂下去的——直到在某个看似平常的一天,森先生接到了一通电话。

  彼时的森先生正牵着爱丽丝,和我在公园闲逛。是一个难得的休闲时光,森先生答应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狩君,我累了,你抱我走。”爱丽丝哒哒哒跑到我的面前,向我张开了双臂。

  爱丽丝在对待我的时候和对待森先生的时候态度差别好多。可能是因为我会给她买她喜欢的玩具和甜品,而森先生总是以此要挟她和她谈条件的原因。

  我当然不会拒绝可爱幼女的请求,我和爱丽丝是从小时候就一起玩耍的朋友了。我单手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了我的手臂上。

  而我的另一只手,则握住了森先生的手。他的手微微凉,在刚被我握住的时候,还是不安分的扭着想要挣脱的。可是在被我强行捏着警告之后,也就随我去了。

  看吧,森先生在除了不能给予我爱情的回馈之外,在其他方面还是很大方的。他能纵容我牵着他的手,也能忍耐围观路人的好奇目光。

  这无论对于一个大型组织的首领,还是对于一个此前从没有接触过同性的普通男人来说,好像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你是我的小爱丽丝嘛。如果累了为什么不找我,反而找狩君啊?”爱丽丝和我亲近必会触发森先生的吃醋行为,“如果你想要抱抱的话,我也可以抱着你走啊。”

  森先生的表情既委屈又伤心,他用那种装出来的甜腻可爱的语气,丝毫不避讳我的和爱丽丝撒娇。

  爱丽丝就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但是在笑完之后,又要撅起嘴,抬着下巴一副傲娇大小姐的样子。她一边搂着我的脖子,一边和森先生顶嘴。

  “如果是林太郎抱着我的话,那肯定还没有走几步路,就已经累到气喘吁吁了。”爱丽丝不留情面的说森先生,“说不定林太郎只是弯腰把我抱起来,腰就挫伤了。”

  “哇——哪里有小爱丽丝说的那么严重啊。好歹我也是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啊。”森先生更夸张的做出了伤心动作。

  爱丽丝就轻飘飘的一句话结束了战斗:“毕竟林太郎只是一个疏于锻炼的大叔罢了。”

  “狩君……”森先生从爱丽丝那里吃了瘪,又忍不住找我寻求安慰,“我真的像小爱丽丝说的那样,该锻炼了吗?”

  “……也许吧。”我想着森先生从早到晚忙不完的工作,“森先生确实很久没有锻炼了,身体状态不好,体力也有所下降。”

  森先生:“……”

  他这样无语的表情确实取悦到了我,让我感觉到了开心。我看着森先生和爱丽丝又开启了拌嘴模式,突然就觉得像这样能缓慢且踏实的走在路上也挺好的。

  走着走着,不用去思考那些烦心事,也不用思考他到底对我的爱意有多少。在和陌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会有路人为我们送上或好奇或祝福的目光。

  直到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森先生挣开了我的手。

  他接起了电话,表情就从松弛愉悦的微笑瞬间变成了严肃。萦绕在我和他周围的一切柔和氛围顿时变成了冷硬。

  电话是一个不知名手下打来的,用的是太宰的手机。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焦急,说太宰在出外勤任务的时候不小心被一群不知名组织的成员袭击。

  因为太宰不小心触犯了对方的利益,所以被扣押在那个组织手里。现在对方要求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亲自出面,去把太宰以及手下成员赎回去。

  森先生看了看我,又拢了拢身上的白大褂。那种闲暇的松弛感就瞬间不翼而飞了。他只是简单的和我告别,在告诉我自己先回家之后,就匆匆忙忙回去了港口黑手党。

  其实首领本不需要冒这种险。只不过在这样的前提下,森先生是必须在场的,无论他决定是否要亲自出面去将太宰赎回来。

  意料之中。

  正合我意。

  不仅包括他会为了工作离开我,也包括太宰被扣押这件事情的本身。

  我看着森先生的背影逐渐远离,又消失不见,这才一个人回到了公寓里。

  我静静的坐在沙发上。看着秒针从表盘上一圈一圈走过,听着在寂静房屋中秒针发出的咔哒咔哒声响。我在等待着,思考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混乱事情。

  当分针转过半个表盘的时候,沉闷而有节律的敲门声就打破了公寓的寂静,同样也打破了我的发呆状态。

  我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长相平凡的男人。平凡到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对他的外貌初印象完全不能找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定义,就是那种毫无记忆点的长相。

  但是他的五官又透露出了熟悉。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我平常能接触到的很多人的模样。比如说住在楼下的那个留学生,又比如说公寓管理员,甚至是公寓不远处那个报刊亭的老板——是很多人的五官捏合到一起所产生的一副全新面容。

  而现在这个人站在门口,等着我迎他进去。

  我侧身,将他放了进来,让他入侵了这个只有我和森先生居住过的公寓。

  “风间,准备好了吗?”他问我,温润的嗓音是久违的熟悉。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接下来,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把枪,以及一颗小型爆弹,并排着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我接过枪,瞄准公寓角落的一只花瓶,扣下了扳机。花瓶应声崩裂,瓷片散落了一地。

  破坏掉这间公寓,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接下来,我就更加放肆的用枪扫射着公寓的每一个角落。干净整洁的公寓很快就在我的破坏下变成了火拼现场或者说绑架现场的样子。

  我曾多次执行过这种任务,对于伪造现场这种事情自然是轻车熟路。留有无数弹孔的家具,满地的狼藉,任谁都想象不出变成这样,仅用了五分钟。

  “差不多可以了。”在我将弹夹中的子弹打到只剩一颗之后,他才开口,“我的车停在公寓楼后面的小巷子里,我们得在森首领发现之前离开这里。”

  “……好。”

  我看着被手枪后坐力震到不住发颤的手,内心感觉有些好笑。我真的已经太久没有碰过枪这种东西了,身体已经开始有些不适应了。

  可能是破坏行为带来的精神亢奋,我觉得现在的我从身体到灵魂都是轻飘飘的,大脑也转的比以往快了很多。我并没有感到很高兴,我只是感觉很兴奋。

  扫视着被我破坏殆尽的公寓,我并不是特别满意。对比那些足够逼真的火拼现场,这里还少了一些什么东西。

  “不,还差一步。”我对他说。

  他老神自在的坐在沙发上,挑了挑眉。下一秒在他的注视下,我将枪口对准了我自己的心口。

  “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值得吗?”他起身来到我身边,握住了我抵着枪的手腕。眉头微蹙起,似是有些不赞同。

  “也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吧,本来我的身体和我的命就没有价值。”这是我在拥有记忆开始就已经懂得的道理。被剥夺了死亡的人,没有资格说生命值不值得。

  下一秒,我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子弹穿胸而过,血液就溅到了墙壁上和地上,现场顿时更加凌乱。而那握着我手腕的手,就成了我唯一的支撑。

  我被他支撑着身体,满意的看着最后被我添上的一片斑驳血红:“谢谢你愿意帮助我,间先生。”

  “也不算吧,我也是为了小小报复一下森首领当初利用了红叶的事情。”说着报复,可他语气依旧温和,丝毫不见任何负向情绪。

  间先生,间贯一,可以自由改变面容的异能者。曾因间谍罪名被港口黑手党下了追杀令。在被我逮捕到之后,又被我私下放生。

  我是在和与谢野相聚聊天的后两天和间先生重逢的。他一度彻底消失在横滨,却又在前段时间被我认了出来。面对我的辨认,他也没有否认,而且很轻松的答应了下来。

  “这次出现在横滨,是为了完成一个合作任务。”间先生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和我聊天,“不过任务并不重,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所以如果你需要我帮助的话,可以直接讲出来。”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间先生效力的组织是什么。但是就从他当初选择向我透露他掌握信息之多、以及他和森先生交易的其中一项是城市和平来看,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应该是个好人。

  于是我赌上了我和间先生共事那几年的情意,孤注一掷向他寻求帮助。我只是一个被剥夺了身份和权力的废人。如果我想实行自杀计划的话,我一个人做不到。

  所幸,他同意了。

  所以今天,他出现在了这里。

  “间先生,你说……这样的话,森先生会来找我吗?”看着满公寓的狼藉,我又忍不住陷入了迷茫。

  我向来知道森先生的脾性。他从来都不会为了我的事情而让步,尤其是在组织利益和我之间。我曾问过他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旅游,当时他的回答是,他离不开港口黑手党。

  那我就知道了——

  我必然需要用一个办法,让他去常暗岛,让他亲眼见证我的死亡。我想让我的死亡化作一条锁链,禁锢住他的灵魂……折磨他,完成我的报复。

  我很任性。

  但这似乎是我短暂人生的最后一次任性了。

  为此,我就不得不用尽自己的一切找一个让他选择我的理由。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也不知道已经被驱逐出港口黑手党的我在他心里还有没有地位,还算不算有利用价值。

  可我唯一能想出的办法就是,如果我遭遇了绑架、亦或是敌对组织的寻仇,那森先生是会有概率来救我的吧?我为什么这么想呢,可能是因为我和他这段时间的相处?

  但其实……也不太可能吧。

  他怎么可能会为了我,抛下组织呢。

  又是一场赌博。我总是这么不自量力,想试探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想赌他对我的感情深浅与否。看吧,我真的是一个很蠢很蠢的人。似乎实行了计划,却连这个计划的有效性都没有考虑过。

  我本没有想得到间先生的回答。

  可是他还是坚定的回答了我。

  他说:“会的,他会来的。”

  连我都不看好的事情,间先生又为何会这么坚定呢?我狐疑的眼神望向他,又觉得这个回答颇为嘲讽。

  然而他只是笑了一下,就没有再说话了。

  我被间先生扶着走出了公寓楼。血液就顺着我的伤口一路滴到了地板上。在关上公寓门的最后一刻,间先生将那颗小型爆弹扔了进去。

  紧接着,便是轰然一声巨响。

  整座公寓楼,都发出了不同程度的震感。

  伴随着公寓楼内其他住客的惊慌尖叫,我和间先生被人群裹挟着悄然离开了这座大楼,只留下了一地象征线索的鲜血。

  间先生开车载我去往他的个人基地,又驾驶直升机直接往目的地飞去。好在间先生的信息渠道很广,即使没有去过常暗岛,也能凭借地图大差不差的往那里飞过去。

  如果没有地图的话,说不定就只能靠我忘得差不多的记忆了。那到时候能不能到目的地还是个问题。

  我第一次从上空俯视这座小岛。比起在岛上仰望拥有极光的天空,从上空俯视显然就是另一种感觉。

  整座小岛的外围笼罩着一层极光。像是一层封闭的蛋壳,将小岛包裹在了其中。当我站在极光外围看的时候,世界是明亮的。可是当我站在了小岛上,阳光就被分隔了出去。

  “那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指着那座奇怪的小岛和间先生分享,“我在那里变成了一个人。”

  我曾因为战争的摧残和折磨一度想要离开这座束缚了我自由的、带给我痛苦的小岛。可当我真正拥有了自由,在行至生命终点的时候,我又选择回到这里。

  间先生不懂我在想什么。

  他只是默默的驾驶直升机,又在我的要求下选择了一个好的降落点。

  他问我要不要陪我一起下去,就被我婉拒了。岛上一切通信设备都会因为磁场干扰失去信号,间先生没必要为了陪我冒这么大风险,我也没必要让间先生为我付出这么多。

  所以最后我只是一个人登上了小岛。

  久违了七年的,常暗岛。

  我放弃了所有的阳光,最终回归黑暗。

  常暗岛不是一座活着的小岛。它本质上是由异能者打造出来的,专门用作负荷世界级异能大战的战场,这就导致了岛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主大陆的生物。

  也就是说,整座岛上,只有我一个活着的生物。

  除此之外,它依旧残留着硝烟和战争的味道。废弃的沟壕,被炮弹炸到千疮百孔的土地,还有历经常年风化已经变得酥松脆弱的人骨。当我踩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打扰了在这里长眠的灵魂。

  我本应该也是他们其中一员。

  现在,我回来了。

  我在稍微辨认了一下方向之后,仅凭着久远且模糊的记忆,向一处地方走去。经过了这些年的磋磨,加上刻意为之,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大战时期的人和事了。如果到现在,我还记得什么的话,那也只剩下了模糊记忆中那本纸张泛黄带着血迹的诗集了。

  立原正秋,我应该去给他做个交代。

  我最终活成了他曾说过的那个样子——只因我有着可以无数次复活的机会,我的生命变得如此廉价和轻贱,所以我得到了麻木、沉沦、堕入了无尽的痛苦中而无法解脱的结果。

  他的话很有预见性,他预见了我的未来。他似乎是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用这句话在我的心上刻了一刀又一刀。就连那句[死亡赋格],都不知道是承载着对我的希望,还是已经变成了对我的一句灰色诅咒。

  我没能从一次次的死亡中参悟生命的道理。我只是执拗的以此为筹码爱了一个人,堵上了我的一切。然后,我失败了。

  立原的墓地——也不能算是墓地,那只是一个稍微凸起的小土包。因为在大战末期的时候,死亡士兵的尸体都被拉去集中销毁了。而所谓的立原墓地,里面埋葬的只不过是他生前留下的一些小物件。

  我和与谢野将他的物品埋了进去,并在旁边种下了一棵树。在与谢野被俘之后,在我离开常暗岛之前,我将他最后留下的诗集也埋了进去。

  我曾想过,树的根须可以代替我拥抱那逝去的青年,代替他完成保卫国家和家人的梦想。当风吹过时,树叶的沙沙声就会为他唱一曲悲哀和温柔的挽歌。

  然而,我终归是什么都没有做到。树已经流失了生命力,变成了枯枝。那个小土包,上面积蓄的土也几乎变得平缓,让我辨认不出。

  常暗岛,寸草不生。

  连树都没有,更别说森林。

  立原向往自由,向往生命,向往森林。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到。常暗岛剥夺了一切生命,也即将把我吞噬。

  在夜幕和极光之下,我在立原的墓前坐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忘记了我的来意。最终,我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告别的话。

  “你看,在我和你年龄一样大的时候——我也终于行至了我生命的晦暝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