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15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从咖啡氤氲上腾的热气中就看到了与谢野的表情经历了从关心到平静再到疑惑的变化。

  她不敢置信的重新问了我一遍:“想要报复……谁?”

  我就又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一遍:“森先生。”

  “森先生……哦,森医生。”她若有所思,“能让一直以来以追随森医生为目标、甚至还说过讨厌我的阿狩说出‘报复’这种话,森医生究竟都对你做了什么啊?”

  但是紧接着她又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阿狩,如果你想要报复他的话——他现在可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想要报复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只是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而已。”看着与谢野关心的眼神,我朝她笑了笑,“人总是会在突然之间产生一些很奇怪的想法。”

  她松了口气。

  “但如果你真的想要对森医生做些什么的话……虽然我不能站在整个侦探社的立场上给你承诺,但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记得来找我。”

  “没事,放心吧。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看着她不相信的眼神,我又只能补充了一句,“我和森先生现在已经住在一起了。”

  “……那恭喜你。”与谢野硬邦邦的回复道。

  提起我喜欢森先生和追随森先生这件事情,与谢野一贯的不理解和不赞同。她总会是这个反应,然后像是触碰到瘟疫般的转移话题。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也没什么好恭喜的,我不快乐。

  只是我知道的是——就算是与谢野想要真心的帮助我,我也不会来找她的。武装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现在的两位首领,本就是因为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的。

  如果我把与谢野牵扯进来,就算是以与谢野的个人名义,那也难免不会波及到武装侦探社组织的实际利益。这根本就没有办法把个人和组织单独分开来看。

  如果森先生再趁机夺回与谢野、顺便把连社长带秘书只有四个人的武装侦探社搞垮的话,就是我毁了与谢野的栖身之地和平静生活。

  我不能这么做。

  我把她送到侦探社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我不能打扰到她的生活。

  更何况……以我不甚聪明的头脑,又能想出什么有攻击力的报复方式呢?我又不会把刀刺向森先生一贯珍视和爱重的港口黑手党,更不会伤害森先生。

  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罢了。

  晚上——

  当我透过落地窗看到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公寓楼下的时候,我就知道森先生回来了。

  其实他平时大多数都是伪装成医生打扮的,懦弱好欺和人畜无害就是他完美的保护色。但是有时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坐低调的改装轿车,被保镖贴身保护着,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首领样子。

  我看着他走下轿车,走进了公寓楼。

  不多时,公寓的门就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森先生就正好站在门外。在看到我的时候,他就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继而进门关门,一气呵成。

  我晃了晃盒子,里面的东西就碰撞着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那是一盒……糖果。也许这是拿来哄我开心的。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想要把我哄开心,让我的状态慢慢恢复正常。

  我之前也会吃糖。不过多数情况下,吃糖是为了压制口腔中的血腥味。其实我本身并不喜欢吃糖。因为糖这种物品,总能让我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可能森先生以为我喜欢吧。

  “今天出去逛街,还开心一些吗?”他问我。

  “还好。”我兴致缺缺。

  “今天本来说已经让爱丽丝陪你一起玩了,但是还是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一个本来应该已经死的彻底的敌组成员只是假装死亡之后又偷袭了一枪。这些事真的是让我感觉到头痛。”

  我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着,半晌才明白过来他似乎是在向我解释突然把爱丽丝回收的原因。

  我看着他习惯性的洗干净手,又去厨房,准备将从餐厅打包的晚饭盛装到餐盘中。森先生总是对这件事情不厌其烦,即使餐厅的打包盒看上去已经很正式了,他依旧喜欢多这样一道程序。

  这样看着,我顺手打开了糖果盒子,随便从里面挑出来了一颗绿色的糖果。按照颜色即口味的国际惯例,在猜测它可能是苹果或是青提味道之后,我就随便塞到了嘴里。

  结果在那一刻,极致的酸味爆炸在了我的口腔里,让我愣在了原地。像是没有成熟的浆果又添加了大量柠檬汁的味道,酸到让我忍不住倒牙。

  理智告诉我,如果这颗糖不好吃,我应该把它吐到垃圾桶里。但是看着森先生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我又觉得,不能让我一个人享受这酸到已经违背了常理的糖果。

  “森先生。”我倚在厨房门边,面不改色的叫他。

  “嗯?”他应着我的回答,回头看我。

  我就走到了他的身后,又顺势搂住了他的腰。这是一个我和他都很熟悉的接吻姿势。他亦觉得愉悦,所以他不会拒绝我。因此他只是习惯性的带着几分温和宠溺,微微仰头寻找我的唇。

  正合我意。

  我将唇凑了上去。

  只是刚一接触我的唇,他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就想要逃离。我怎么可能如他所愿?唇齿交缠之间,我将那颗酸涩至极的糖果推到了他的口中。

  那一瞬间,他清隽的面容就皱了起来。

  他挣脱不开我的禁锢,也没能再成功把那颗糖推回到我的口中。所以我只听到了“咕咚”一下的吞咽声,连带着已然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唾液,他将那颗糖咽了下去。

  我终于离开了他的唇。

  怎么说呢?有点失望。

  森先生不愧是森先生。在面对这种无法选择的问题上,他也总能找出新的解决办法。哪怕办法会让他付出轻微的代价。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这么酸的东西了。”他的声音带有一丝调侃的埋怨,“这些年都是跟着小爱丽丝一起吃甜品了,乍一接触到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狩君,下次不要再这样吓一个已经被工作拖累到半死的中年大叔了。”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警告我。

  “嗯……”我抿了抿唇。

  我又开心了一些。虽然没能让森先生成功且有耐心的把糖果含融化掉,但是让他短暂体验了一下这种酸涩,好像也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并没有影响到我和森先生的晚餐。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我和他说了白天去武装侦探社见与谢野的事情,又说了对武装侦探社的一些印象。而森先生也和我吐槽了港口黑手党面临的问题,以及一些足够抽象到不听他话的手下。

  最后他问我:“狩君,你说我是不是没有做首领的天赋啊?”

  “当然不是,森先生一直都很厉害。”

  最后,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爱丽丝上。森先生的人形异能力,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他可以把自己的异能力设定成任何模样。

  “为什么一定要是爱丽丝呢?”

  “嗯?”

  “我是说,森先生可以将异能力设置成我的样子吗?”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说出了这个让我纠结五年多的事情。我曾纠结于森先生对与谢野的喜欢,所以对于爱丽丝,我大部分时间是要压制住内心的那份纠结的。

  “我想知道,在森先生的印象中,我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继续说道,并且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如果他愿意设置一个我的形象的话,那应该是答应我的请求了。如果他不愿意设置我的形象,只是坚持爱丽丝的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我早就不会这种请求而内心忐忑了,我也没有那一份期待了。

  意料之外的,他召唤出了自己的人形异能力。

  此时的爱丽丝,被抽离了属于与谢野的那一分性格,又变回了那种冰冷机械没有感情的样子。像是一个机器人,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步指令。

  于是在我的注视下,爱丽丝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孩形象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瘦弱到仿佛骨头用力一折就会断,一双灰蒙蒙的眼瞳,毫无神采。寡淡的脸庞和五官,和我现在的模样差别似乎有点大。

  “这是,十三岁的我吗?”我看着那个孩子,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说实话,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十三岁的时候,我很少照镜子,军营里是没有镜子的。我唯一能判断这是十三岁的我的理由,是我印象中还隐隐约约的存着第一次被森先生梳头发的记忆。我将那个孩子半长的碎发拢了起来,拢在后脑处扎成了一个小辫子。这样勉强找回了一丝记忆。

  森先生将性格赋予给那个孩子。他的眼睛就褪去了朦胧,变得晶亮。当他看到森先生的那一刻起,明亮的眼睛中就爆发出了巨大的光彩。

  欢欣、濡慕、好奇、试探。

  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抓住了森先生的衣袖。

  那就是……十三岁的我,一个无比真实的我。他的性格来源于我,他对森先生下意识的亲近和讨好也来源于我。他就像是一个未曾被碰撞过的完美水晶,一切不加掩饰的行为和感情都纯粹到让我羡慕。

  让我羡慕,又让我感慨。

  更让我自惭形秽。

  心脏好像有一瞬间的抽痛。

  紧接着便是刹那的窒息感。

  其实我还爱他,但是我已经找不到继续爱下去的动力了。我的生命因他而变得晦暗,我的人生因他而失去了意义。在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我只剩下了一具还算完整的皮囊,以及千疮百孔的内里。

  其实我本可以就这样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和森先生同居。他会纵容我做任何事情,也会顺从我的一切要求,我们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情侣,做着只有情侣之间才能做的亲密事情——这样的生活曾是我的梦寐以求。

  可是我是一盆渴死的植物。没有了对他的爱作为支撑,也得不到他的爱意的回应和浇灌,我只能在冬日冰冷的阳光中平静而绝望的枯萎下去。

  他说他只是喜欢我。

  是养了七年的孩子那种喜欢。

  我感受不到他的爱。

  而我再也找不回心甘情愿的爱他和追随他的动力了,我再也找回不到曾经的自己了。不知道是现在的我背叛了曾经的我,还是曾经的我绑架了现在的我。

  “原来森先生记忆中的我是这样的。”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垂眸低声道,“麻烦森先生再把他变回爱丽丝吧。”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还以为狩君会想要多和他玩一会。看着这个孩子的样子,我也忍不住回忆起了曾经的那些事呢。”

  我叹了一口气:“森先生,和这样的我相处很累吧?”

  他的笑容也敛了起来:“狩君,你只是病了。”

  我没有再说话了。

  我只是,突然想回常暗岛了。

  这个病不是真的病,只是指的区别于正常心理状态。大家不用猜测是病了,阿狩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