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罗浮,巫玥就去了工造司看看老师傅。老人老当益壮,佝偻着腰骂人依旧精气神十足,余光看到巫玥走过来,立马多云转晴,那灿烂的笑容让学徒们简直是见了鬼。
“咳咳,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啊真的是,还以为老夫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呢!”嘴上嫌弃,手很诚实接过,并且笑得合不拢嘴。
“这不是聊表一些谢意嘛。”
“你能把我的毕生心血钻研并发扬光大就是最好的感谢!”老人浑浊的眼瞥了下笑笑不语的男人,低声对巫玥说,“你相好?”
巫玥语无伦次:“朋友啦怎么会是什么相好,您也来取笑我!这些东西您也不要了我就拿回去——”
“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老人眼神毒辣,“不是相好也快成了吧,眼神骗不得人,我可是阅人无数啊!”
“不说这个了,您的手稿也太乱了,有些地方看不懂,给我讲讲吧师傅。”
“进屋里说。”老师傅伸长脖子招呼,“那边的你也进来,免得说我礼数不周,不要乱动东西啊,坏了你赔不起!”
罗浮人做事不仅讲究慢工出细活,还喜欢讲究风水,老人工作的地方布局摆放不是普通人看得懂得,只见庭院乱糟糟一片,杂草都比观赏绿植都高,而第一眼的杂乱之余,乱中有序,倒也有些大自然的风雅。
假山后的水榭凭空吊在水面,巫玥充满好奇吸引过去,被老人拉回来,“走哪去啊?这边!”
“师傅,这里的一草一木该不会都是机关术做出来的吧?”
“哼哼,那可不,底下还有好东西呢。”走到房屋门前,老人得意笑了两声,不知在门上的八卦图比划了什么手势,直接解了锁,机关运作的碎响浮动,脚下的地板砖消失,巫玥感觉自己正在失重下坠,早有准备的莱欧斯利站稳下盘,一把勾过他的腰。
也不是直接掉下去,而是下落的速度太快了,会有很强的失重感,巫玥没有防备才被吓了一跳,现在他只觉得被人抱在怀里有些丢人,在莱欧斯利耳边小声说:“快放开我!”
“我好心帮你,怎么反而还嫌弃我了呢。”
“咳咳。”老人假装没看到。
这声咳嗽更叫巫玥难堪,男人松了手,巫玥才站稳,蓦然到了地方,升降梯猛地一震,他又落入男人怀里,他还高举双手:“这次可不是我主动的!”
“……”
老人最先迈出步子,还说道:“年轻就是好啊,有我当年的风范,以前我也算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多少漂亮姑娘前仆后继,啧啧……”
莱欧斯利捧场:“那是,我光是看您外表就知道,都百来岁看着还跟五六十一样精神。”
老人拔高音调,吹胡子瞪眼:“骂谁呢!我是百来岁?起码四百余年了!”
这次轮到莱欧斯利失语,这边的人这么长寿?看着不像是持明族或者是狐人族啊?
巫玥走过来,“老师傅,这是你的洞府?”
“不错。”
相比奥藏山的洞天小了一些,可见是溶洞改造过来的,不像仙人有仙术,不知是用高科技折叠了空间,地底下竟然空出这么个地方。一步步走过去,石壁两侧的火把自然点亮,凑近了看,并非明火,也不知火源为何物,没有温度和味道,一盏能照亮好远。
“我这次来,是想给你开开眼。”老人背着手健步如飞,转眼走在前边,巫玥差点就追不上了。不知是穿过什么结界,石洞大亮,依附在墙壁上的萤火星星点点,被走过带起的风扬起,把光源像蒲公英一样带去各个角落。而眼前出现了巨大的坑,底下亮着个巨大的阵法,阵眼处是一尊比金人还要高大四五倍的人形机械装置。
通体漆黑,半跪在地,身上的纹路暗淡,心口处缺了一块供给能源的东西。
“这是……”巫玥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他一眼便知此物并非百年世间可造出来,得是好几代人的心血。
“我们叫他——大金,可别看他是个机关造物,他的神志尚不明朗,还无法自行启动,倘若给他一身人类的皮相和心脏,他会比人类活的更像是个人。”
“这就是前辈所说的,具备人思考能力的金人?”
“并非我欺骗你,这只是个半成品而已,即便是有,也是很遥远的传说了。百毒不侵,又能够像人一样独立思考,具备七情六欲,你觉得,我们能容得下他的存在吗?”
巫玥无法回答。
莱欧斯利问:“他的胸口缺了什么?”
“一颗炽热的心。”老人轻轻一笑,满脸的褶子堆起来,“我曾想过在我死前,把我那颗心放进他的心口,不知道能不能够唤醒他呢。”
巫玥:“闻所未闻,如果真的成功了,人们会追求这项技术,到时候抛却肉身,不断精造机械躯体,人……还能算是人吗?”
老人斟酌片刻,忽而有一道温婉的女声的呼唤自身后传来,“阿志?”老人脸色大变,很快又控制好面部表情,他回身去迎接:“你、你怎么出来了?”
身穿淡紫色绣花旗袍的女子笑着走来,“我说都百年了,怎么突然这么热闹,原来是来了客人……咳咳。”
“你身体不好,怎么就出来了?快回去歇着。”老人一脸紧张扶着女子,女子素面朝天,难掩天生丽质,一支缀蝶珠钗盘起青丝,一笑褪去病容,她说:“是阿志关心则乱了,我并非那么娇弱。这尊金人,想当年还是我跟他倾尽所有心血造出来的,不知过去多少年岁,也改造了无数回,都没能让他动起来过。我有生之年的愿望,不知何时实现。”
“会有的,雪娘。”
女子对老人笑了笑,“只有你会哄我,别人都巴不得我……咳咳!”
“回去吧,回去吧!”老人苦苦哀求,女子却把手放在他手背一会,回头看了巫玥一眼,眼神藏不住的悲戚。
她要回头时,巫玥喊道:“夫人,我会些医术,不知可否帮你看看病情?”
老人斥他:“黄毛小儿就别逞能了,机关术都弄不明白,你会什么医术啊?”
“我也不多耽误时间,看夫人脚步虚浮,神色倦怠,应当是体虚弱寒,我也是如此,于是常备有一副良药,不说根除病症,也好让身子好受一些。”巫玥翻出一副药,亲手交给了女子。
老人狐疑:“真的管用?”
“前辈,我又怎么会骗你呢?你要是有所顾忌,可自己先吃一粒,保证你有用不完的力气,缺点就是睡不着。”巫玥人小脸嫩,说得信誓旦旦,叫人无法拒绝。
待老人扶着女子回房间,莱欧斯利问道:“你真的精通医术?”
“自小耳濡目染,也会懂得一些。我之前体弱到不说家门,床都离不开,日日夜夜盯着天花板发呆。”
莱欧斯利心头一紧,“现在呢?”
“我人就好端端在你面前站着,还用问?”少年笑起时眸光流转,露出些许狐狸的狡黠,莱欧斯利想抱他,刚踏前一步,巫玥警惕后退:“你还想乱来?”
“我这是怕你冷了,测试你的体温呢。”
“你真是撒谎不脸红。”
“我可没在撒谎哦。”
巫玥说不过他,扭头又看向了阵法处镇压的大金人,他具备人的四肢和头颅,若不是庞大的体型,随便套上一件衣裳,看着背影都要错认是人。
太荒谬了,人造人的技术成熟至此,加上星际和平公司的模拟技术,叫人真假难分,多给些时间,指不定混淆现实和虚妄。
巫玥入神时,莱欧斯利则在留意洞府里的事物。烧了不知多少年的香炉生锈斑驳,熏香烟雾袅袅,案桌上的废稿揉成团堆砌,夹在被翻烂的书籍的书签依稀看到一句秀娟小字——阿志,坚持下去!
怪,说不出来的怪异。
无论是老人还是那名年轻貌美的女子,都怪得他想扭头就走,不愿多待,仙舟人素来长生,也永驻青春,很少有不如垂暮晚年的。
巫玥还看着金人,目不转睛,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莱欧斯利凑过去:“有我好看?”
少年红着脸瞪他,不凶,反而可爱得很,“这是在别人家里,能不能正经点。”
“在咱们家就可以不正经了?”
巫玥决心不跟他讲话,以免被歪理带偏。
老人磨磨蹭蹭出来了,也没了想招待的兴致,巫玥找了个借口说要离开,到头来手稿的难点还没请教。
临走前老人给了他一本书。
离开了老人的居所,莱欧斯利才问:“是什么?”
“《恋爱百科》。”
“……扔了吧,你不需要看。”
巫玥扭过头,跟莱欧斯利偷瞄的目光撞得正着,少年目光上移,望着男人身后霓虹灯闪烁的牌匾,“你的手铐是在这里买的吗?”
莱欧斯利疑惑顺着其目光看去,脸一下子红个透。
巫玥忍着笑加快脚步。
这条街没有什么铁匠铺,多的是成人用品店。
反被巫玥摆了一道,莱欧斯利窘迫过后更多的是感叹:没想巫玥看着纯白如纸,实际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那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玩点限制级的了?
巫玥走在前,耳畔的风声倏然急促,以为是莱欧斯利偷袭的巫玥没动,又听到拳头击在肉身声音沉闷一响,随之爆发行人的尖叫声:“是丰饶孽物!快逃啊!”
身后的莱欧斯利抓着堕入魔阴身的云骑军脑袋,狠狠撞上了砖墙,魔阴身软趴趴落地,好似再无声息,莱欧斯利拍了拍手,活动了下双肩:“好久没打架,有点手痒了。这家伙偷偷摸摸跟了咱们一路,终于忍不住偷袭,是他先动的手哦。”
魔阴身是仙舟人身为长生种的副作用,当寿命达到某种不定时的临界点,就会恶化堕魔,成为丧失灵智的孽物。
巫玥靠近前来查看倒地的云骑军。他才堕化不久,身上还没有特别明显的魔阴身特征,倒是长出了不少东西,将他的骨肉和盔甲连接起来。
“小心!”魔阴身自行恢复的很快,他装死过后要一跃而起攻击巫玥,莱欧斯利未曾松懈警惕,拉过少年,再一脚把魔阴身踩进泥土里。随后云骑军而至,还有一名犄角龙尾的紫发小姑娘,“魔阴身在哪呢?没伤着人吧?”
莱欧斯利这才扶着巫玥推开距离,让云骑军管制住孽物,小姑娘要上前,莱欧斯利警告道:“这东西好似会再生,可凶了,小朋友离远点!”
白露回头瞥他,“星海外来的短生种啊,别看我未成年,我可比你年长多了。不过也谢谢你控制住了他,没引出更多事端。”
莱欧斯利收紧了搂着巫玥腰上的力道,心想他怎么不挣扎了,低声说:“这儿的人普遍都是几百岁出头的?长得老的我不说什么,这小姑娘也是就太离谱了。”
沉思中的巫玥回神,他解释说:“仙舟人普遍长生,短至三百岁,长则不确定界限,但会随着时间而增加堕入魔阴身的风险,你所看到的就是长生的‘代价’。也谢谢救了我。”
“客气什么呢?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受伤?”
“那你可以把手放开了。”
“咳,我以为你不在意的。”莱欧斯利退开一步,小姑娘随便在魔阴身上扎了两针,定了他的动作,哒哒哒跑过来仰视巫玥:“巫玥先生,又能见到你了,今儿个气色不错啊,面颊红润,福祉到了哦。”小姑娘皱眉端详莱欧斯利半晌,在莱欧斯利想着自己是不是无意冒犯过她的时候,小姑娘说:“你俩看着挺配啊。”
好话,爱听!
莱欧斯利恨不得对她竖大拇指,又听小姑娘说:“也不知道会不会宠老婆,刚才都把发狂的云骑军头盖骨都打碎了。”
“我巴不得把他宠上天!”
巫玥突然被莱欧斯利举起来,“莱欧斯利放我下来!”
人小鬼大的白露无视了闹剧,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巫玥先生,可按时吃药了?”
“有阵子没回家抓药,也就没怎么吃。不过身体也并无不适,甚至好了些许,我想就停药一段时间看看,是否不用吃药也能好。”
“这怎么能成,药还是得按时吃!过来,跟我去拿药!”别看白露人小,训人的底气还是足的,巫玥只得跟着她回医馆,目光盯着摇摇晃晃的毛尖龙尾巴。
莱欧斯利有些吃醋:“你看什么呢?”
“你不觉得看着很好摸吗?”
“我也有,要不要摸我的?”
巫玥疑惑看他,“你不是持明族,也不是狐人,怎么会有尾巴呢?休想骗我。”
“……当我没说过吧。”
到了丹鼎司的医馆,小姑娘洋洋洒洒写了一纸药方叫医士抓药,顺带还教训巫玥不听医嘱,这些话巫玥在不卜庐听过无数次,已经左耳进右耳出了。
“你是不是不爱吃药?”莱欧斯利跟着一起挨骂,他小声问。
“我吃药已有上千年,也不是非得吃,只是图个心里安慰而已,而且药苦,每次吃了就没胃口吃饭,索性就不吃。”
“喂,那边的大高个,你要督促他吃药晓得不?”白露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高声喝道。
莱欧斯利点头:“谨遵医嘱。”
出来一趟,说是去逛街,实际什么都没买上,还提了两手药包,东西是莱欧斯利拿的,就怕转头巫玥就给扔了。路过一家小吃摊,他喊道:“玥玥饿了不,吃个饭!”
巫玥闻过药房的苦涩药味,已经没有进食的精神,闻言还是走了过来说:“我看着你吃。”
“我吃东西那么香,你能够忍住不吃?”莱欧斯利点了好几份面食,不一会儿摆了一桌,他提前瞄了眼菜单价格,还挺亲民的。许是面向平民小摊子,很有烟火气,老板认出了巫玥,还笑呵呵想要合影。
巫玥没有拒绝,他面对镜头弯起嘴角,笑意很浅,也是发自内心的,看得莱欧斯利心头发痒。等他回来,问一句:“你不害怕了?”
“害怕什么?魔阴身吗?我想他们不会再出现了。”怕莱欧斯利不理解,他放低声音说,“先前我给那名女子送药之举,实为掩饰,是想通过触碰知晓她内心想法……我知道这手段太过卑劣,可我总有预感不这么做的话,我会很后悔。”
“那你感觉到了什么?”
巫玥一向懂得隐藏自己的天赋,不知为何,他愿意将一切倾诉给莱欧斯利,包括困扰自己多年,从不外泄的秘密。
“我天生对人敏感,从憎恶到畏惧,缓慢的转变下来,都无法达到喜爱的程度,我尽力去融入人类社会,直到如今,哪怕人类对我不再流露敌意,我还是下意识想远离他们。也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血脉隔阂吧。”
莱欧斯利勾着凳子坐到巫玥身边来,他望着少年人毫不避讳的眼睛,说:“你已经在成长了,巫玥,还记得上次在枫丹廷的大饭店吃饭的时候,有人找你合照还紧张得要命呢。”
“我现在依旧紧张。”
“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我把情绪和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我知道……莱欧斯利你一直在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我不再为自己的缺陷困扰,可是我离开了你,还是会畏惧与人交往,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莱欧斯利握住他的手,“现在呢?”
巫玥闭上眼,用心感受了一下。
男人的声音近在耳畔:“别睁开眼。”
面颊被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蹭过,痒得他想去挠,双手被莱欧斯利握得紧,他果真没有睁开眼,紧接着唇上被东西覆盖住,很香,他睁开眼。
是一只炸得酥脆的鸡腿,男人笑的灿烂阳光:“吃吧,店老板送的,不吃白不吃。”
巫玥接过,慢慢吃起来,他没有明说老师傅的爱人为何能够容貌永驻,也没有挑明他们和丰饶孽物的关系,好像莱欧斯利就是知道了,也好像他根本不在乎。他只关心巫玥。
说不上什么滋味,巫玥已经尽可能去暗示自己和人类的不同,莱欧斯利却跟没听懂似的的,依旧我行我素。
这是好事吗?
剩下的食物都进了莱欧斯利的肚子里,他还顺带打包了食物回列车,巫玥没忍住去问他:“你为什么能够一直保持很好的心情,能够教教我吗?”
“啊,你真想了解?”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我也不会强求你解释。”
“也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二人坐上了星槎返程,莱欧斯利贴近巫玥坐下,“你凑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巫玥刚靠近,面颊被亲了一口,一吻即分,他震惊瞪大眼睛,男人猖狂笑着,“哪有什么秘诀,是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太上心,显得没心没肺罢了。而且,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做什么事都会很开心。”
“果真如此?”巫玥狐疑。
“嗯哼,其实我生气起来很可怕的。”莱欧斯利没有明说,他在看到魔阴身扑向巫玥后背的时候,他气到想驱使冰元素力将之冻结,再一拳打碎成冰渣,可是这里没有元素力,他一身蛮力拳拳到肉撒了气,还是不过瘾。在巫玥面前,他已经收敛很多了,起码没把那人折磨到求死不能。
现在回想刚才的那一幕,还心有余悸。
“在我以前孤立无助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人,相隔那么久,我只记得他的背影。呵呵,可能是我多想了,居然觉得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