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89章 名位烦根不到心 馀憾太极长伤情

  应元虽然绝处逢生,但是孤身一人奔出不知几百里,也终于拖不动一身厚铠、沉重的步履……

  山河毁灭,卷起的尘埃在暴雨中冲起漫天黄雾,天地都搅成了一团,雨水和血水迷了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就在他即将倒下之时,忽闻一股香味,那香气春浓于酒,让擦过脸颊的风都带着湿润甜暖的气息。

  其实这恶心的味道丝毫不陌生,但是上一次距离如此之近,还是在无量福地的时候……

  已是非常久远的年代了——

  那一年,六元儿年方三百二十岁,便已猴得寸草不生,皮得过无噍类。他上界独步无畏,便到处下凡试胆,甚至最后偷溜到了虞渊来。

  可是哪里知道深浅,遇上剪径的蟊贼恶魔,几百个回合下来,他的部下不是残胳膊断腿,就是逃之夭夭。正当他寡不敌众的时候,那是第一次与这香气打了照面。

  这位天外飞仙救他的过程,没有费一点周章。六元儿眼一开闭的时间,冤魔恶兽,已被悉皆降服。

  浑似梦中一般,六元儿神胎变成泥塑般地呆滞了。

  六元儿见他仙风透骨,身上又蔚发天香,光敷阎浮紫磨檀金色,本能认为就是同族之人。

  但普天上下,静鞭三下响,哪个神仙不衣冠拜他六元儿冕旒?但眼前这个“救命恩人”,除了给他两件取暖衣物,与他一起深夜团火默坐,再没别的像样举动了。简慢无礼到姓名也不报,连轻飘飘地打个躬儿都不会。

  六元儿心里实难服帖。他乃第一名门阀阅之独子,呼声最高的未来三界之主,六部最强者,头一次要靠别人保护,这个刚性的男子汉觉得十分丢份。

  以至于腹中很有点饿的光景,但六元儿就是不吃一口他给的饭,熬鹰似得瞪着他,终于憋不住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喂,你叫绑票的吓怕了,见到本神一句话也不说。”

  见他不回答,六元儿心里翻腾得厉害,半晌才勉强道:“你叫什么名,还不报上来,回去我禀母神记你的功…升了官,有你挺尸的时候呢!”

  那人还是闭着眼睛。

  六元儿何时受过这样明晃晃的无视,一怒之下飞电绕身光闪烁,须臾黑云西北来,如盖如轮。一个明闪,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的脆响一声,转瞬又恢复了黑暗。

  “唿”的一骨碌翻身起来,一个箭步蹿上去,虎势雄雄把几人高的巨石哗然翻起:“再不说话,本神现在就杀了你!”

  但这似乎没有构成设想中的威胁效果,那人一呼一吸的身体起伏都没变一点。

  可是因为这么大的响声,黑暗中许多双幽黄色的目光迅速投了过来。此时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分,魔气极浓。

  那人才道:“云蓝华。”抬眼看了他。

  其眉宇俨图画,一种神圣的失真。

  映着篝火,他的面容还是很白。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什么是手,什么是衣服。珍珠千斛量不尽,瞻彼皓月,不如他这般扬辉于天。

  一身是胆的六元儿,与他对视仅此一霎,浑身像是泡在冰水里,噤得气也透不过来。

  对方像是没有深夜对坐谈心的意图,在这间洞穴之中一起烤火,只是路途之中就地休整,随时可能重新启程,将他中道相弃。

  于是六元儿突然一阵气馁,局促不安地坐下,装作在旁拨火,看了几眼油滋滋的烤鹅,脸红得像吞火食炭:“哦,我叫六元儿……”

  听到云蓝华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六元儿才暗透一口气:“对了啊,人人都说虞渊是三界最危险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逐劫而来。”

  “唔?”六元儿正淋淋漓漓地大口价撕咬着鹿腿,扭了一下脸,并没在意他话的意思,但嘉奖他及时回话的态度,“不错!”

  六元儿砸吧砸吧叩齿三声,一道烁金流火似的金蛇从云层中猛蹿出来,从天坠落收在掌中,居然化为一口璀璨金刀,色赤如火,自豪道:“这是母神给我的‘龙门百尺’,就奖给你今天救驾。”

  云蓝华没看,没受。未几,六元儿顿时脸色黑沉沉乌云峥嵘而起:“瞧不起本神是吧!”

  可是六元儿感觉:这人真能让人犯紧张,自己莫名很怕在他跟前犯错。不说话就不会出错,所以沉默最显得合理,始悟了至静不动之理。

  过了一会兀自又有点懊悔,将这口切玉如割泥的金刀撇在地上,神色多少尴尬,道:“算了,晓得了……你是瞧不上它。”

  “法门平等,无有高下。”云蓝华道。吐字不疾不徐,雅达庄重。但永远结了冰似的。目光也冷,岑寂,像出鞘一尺的霜。

  六元儿沉吟片刻,头一缩,取下脖子上一圈珠链,郑重其事地在手里盘了整齐,神秘地压着嗓子道:“那这个给你。我不爱欠人家的。”

  “这叫九九金刚乘,可是个宝贝!”六元儿高傲地仰起了脸。

  云蓝华仍是静坐不语。六元儿连遭如此冷遇,睁大了眼睛,恨不得把刀拿起一拐打过去,可是翻着眼想了想,暗自掂掇几下,过了一会倒自把自劝服了。

  他见了太多阿谀的笑脸、争附的马屁,那些人个个趋柔媚,第一次见到这种混沌未凿的天真人才,便道:“行吧,随你!”说出来,心平和地自己也感惊诧。

  很快,六元儿好战的本能、急脚鬼脾性发作,继续道:“我看你本领不错,这样,你和本神比试一场,你输了就从今往后发誓服从于本神,把你最得意的本事奉献给本神!唔,就定在七日之后。你瞧,这九九金刚乘上我给你留一颗,空着,不给别人……”

  六元儿自顾自滔滔不绝,见没回应,便又喂喂喂地叫他。

  云蓝华侧颜注视。

  六元儿仓促之间,猛地感觉自己必须要说点发人深思的名目,好不容易启动的对话才能够顺畅进行下去,心里急急计议一阵,道:“你别小看它,它有名字的,叫……叫作‘露’。‘银河昨夜降醍醐,洒遍坤维万象苏。疑是鲛人曾泣处,天池金莲捧真珠。’的‘露’。你说合适吗,好不好听?”

  比起韩世卿能说一套又一套的治世之理,东王子能做得花团锦簇的文章,六元儿经常被烘托得有点脑袋空空,这是连他自己也不争的事实,他也不屑当个斯文人,当个赳赳武夫,不怪自在的么。

  可是刚才这一篇诗言,却不知怎么就畅若流水背出来了。好像是此情此景,吟它是很该的。

  “洒遍坤维万象苏…”云蓝华望着月,睫毛像微风中的纸花金箔,月光罩出他一种影影绰绰的怅惘,“极好。”

  六元儿听了一怔, 还从来没有人在文采方面如此认可过他。一下子感到自己英聪贯古今了,极力抑制着心跳,木然点点头,有点语无伦次:“好,那就好…”

  哪有心景还吃得下。平静了一会,才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说道:“那…你还要去吗?但是天一亮,应该就有人来接我回去了……所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劫?”

  言下之意是不能和云蓝华一道继续前行,这次闹得有点大,斗姆必然痛责爱子。他得回去闭门抄经消停个几月,才可能有下一次出来耍的机会。

  “——啊哈!喂,你倒是你答我的话呀?”但这下六元儿学聪明了,改变策略,从不同角度套他话,“那你这趟是要找人么?是谁?说出来。是不是谁在下头这么没王法欺负你,混账东西,本神还不开销了他?摆治得忒不像话了!”

  云蓝华似乎留意了,更鼓励六元儿说下去:“嗯,尽管说,不要客气不好意思,古人说倾盖相知,头颅可赠。哦,对了,外头传言说本神要怎样这样蛮暴,都是没有的事……都是为了社稷嘛!”

  可是六元儿听到“蚩尤”二字之后,不由大吃一惊,蚩尤虽然是鼎鼎大名的匠神兵王,但是在神仙界名声极臭,听说他是个大疯子,为了获得心仪的锻造材料到处发动狂人战争。

  六元儿脸绷得紧紧的,石头人一样不动声色:“什么,你找蚩尤做什么?”

  “有求相乞。”

  这片集结着黑暗与死寂的虞渊,常常响着一声声像巨大的车轮从冰河上碾过,发出吓人的爆裂,那就是蚩尤眼睛正冒出可怕的火花,流着铁汁般沉重的汗——全神贯注地抡着铁锤,一下,又一下…火花像开绽的流星,铁锤落砧的声音,愈来愈急,愈来愈响,苍凉悲壮,却涌动着滚烫的血、奔腾的激情,让人在铁青色的天空下感到一种不可拒绝的震撼和振动。

  在这样的大音之下,旷野里这寥寥四字,听来有一种苍茫的宿命感,仿佛说话的他,才是那块命运之砧上冰冷的铁。

  那一夜风急寒威冽,可是香气却始终百合熏薇,千丝袅玉。六元儿摩着珠子,两手酸困才朦胧睡了过去。梦里闪着玉的光彩,瑶的洁白。

  次日,洞穴外一顶九乘绿呢大轿格外显眼,诚惶诚恐的接驾部队鱼贯到来的时候,他们年少的殿下还齁齁地在睡觉。此间,别无他人了。

  鉴于云蓝华的不告而别,六元儿睡到正午自然醒之后,所有人都被莫名臭骂一顿,见者有份。

  直到回了神雷玉府,换上缨络庄严的帝储服饰,他还显得气呼呼的。仙宫之中,何处无美人之迹?但他只觉这些傻大黑笨的粗使婢女不配伺候,拣不出一个淡净可喜的,自个戴的冠穿的鞋,一顿如狼似虎的拾掇,冲出去了。

  跪在斗姆面前,承认错误的成分偏少,大谈奇遇的精神居多,眉飞色舞说得振振有词,末了还咕哝道:“算了,不打紧。反正他答允我了……七日过后,项崖下见,一决上下,一比高低!”

  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七日之后,是一个海天良夜。

  见人失约不来,六元儿震怒之下,兼之奇天下之大,还真的就有这样上头上脸、不识好歹的人。

  等到天明,腾出空来好好想想,只能自我安慰是人家记错日子了,他就是这么个人。后来就渐渐淡忘了,但隔三差五都还来守株待兔一下,有时候喝醉了像个红头大萝卜,不择日也会来撞撞。一来二去,七春八夏,已把这老地方发展成固定行宫一座。是他的一点想头。

  直到有一天,净明万寿宫中,他见到了那位观者如堵墙的大名人。一瞥之下,惊得浑身起栗。刹那,天雷发撼,西风骤起落花狂。

  看见他雪肌瘦损了些许,上界三千诸神之中,玉色粲万瓦。

  六元儿走过去,目光贯金透石。

  而“云蓝华”——

  却不记得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