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71章 静虑深密出蟾光 玄珠果满耀琼池

  檀弓虽然已登了岸,但身体却有股诡异至极的淹溺感,好似口鼻还浸在水中,随时可能溺亡。

  困在鱼腹中的这些时日,檀弓偶听沈并和犬扼对话之中,提起过这片紫绂竹林。这原是沈并照着赤明和阳兴建的。犬扼私下讥笑沈并颇有些痴癫,零零碎听他意思,这番大动干戈是为了旧友亡故之真相,不知他借了何方神秘力量,好像在试图重现过去时空的情景。至于成功与否,尚未可知。

  乾天神剑所伤尤在,万牝之珠令使五脏苦毒倍加难忍。故而来不及离开此地,檀弓不得不将魔力从体内倒逼出来,便隐于一块大石之后盘坐下来,徐徐运功,一心静默安神而无杂虑,出息入息要住纳之不出,渐渐余炁自朝中元,悉归黄庭正景,指尖甲缝渗出黑色液滴。

  不知道过去多久,正还在凝然不动之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明康的怒声:“你说是不说!”

  那被严加勘问的人正是犬扼,他被缚双手跪在地上,后颈上架着刀,但仍从容冷笑道:“我说了玄盖紫宙已毁,你该到阴曹地府去找他魏伯阳的魂!”

  明康尤然不信,只道他扯谎,犬扼向岸边抬下巴道:“五残星大人不会没有听过禺鲲吧?那大鱼张鬐为风沫为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吐水,吐出的水柱声闻于天,像下了一场大雨,玄盖紫宙便是长年累月的水雾化成的!如今你鱼尸寻得到么?我问你如今哪里去找那神树?”

  犬扼语气忿激,根本不怕惹急了明康,令他作出什么偏激事来。只因虽然已拉了几个人的舌头,但此事不逾几日必然传得风生水起,到了雷祖耳朵里头,跣剥官服打回原形都是格外恩宽了,脑袋落地是早晚的事!犬扼更冷言道:“你这般纯孝感怀他魏翱,怎么不随他死了好殉道?”

  明康听他居然直斥先师之名,怒不可遏,将人衣领揪起,啪的一声掼到地上:“胡混奸赖忤逆子孙!我现在就替先师清理门户!”

  犬扼摔了个狗啃泥,爬翻在地,啐出几口血沫,却不忘与他瞪视,面上全无道气,一脸凶光。改不了畜生习惯,还吐了几下口水。

  但是明康好赖与他曾经同砚,终发不忍道:“为什么!先师挽你于三途八难,不弃你妖身大施教化,但求你修无量慧善,你何以自投敌营背信弃义!”

  犬扼感到自己死期将近,命悬人手,也不妨今日过一把瘾吐了实:“那又怎么样?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他魏翱轻松一去不顾身后,上三天魏氏博士弟子遭党祸已尽死绝!我不过自谋一条出路、图一份生计罢了!少说冠冕堂皇的大话!你今天不也是在痛打落水狗么?大奸似忠,大忠似奸,都是两个肩膀架一个脑袋,各人活法不同,谁就比谁高贵些?”

  明康怎不知天界种种官官相护标同伐异,不营党没个靠山,立脚便不会怎样的坚牢。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人说相府里的狗都是官,都吠得比别处大声。他在地府任职,其实已躲过了真正的惊风骇浪。明康叹道:“你大可以隐去魏氏出身,中道自废,也好过认贼作父反复害道。”

  犬扼故作大吃一惊的表情,眼睛向上一翻,不阴不阳道:“隐去出身?五残星大人好会讲大话!你可知凡魏氏门徒,北极大帝皆赐许一个正音,同那大魔头栾巴的本事几分相似,这正音寻常讲话就能靖妖氛!单凭这点,这一个魏字如何能藏?上三天无人不梦想造功德晋爵位,你又可知这是多少人垂涎的至宝?魏氏子弟本来仙品低微,我问你三岁小儿怀金抱玉招摇过市,他护得住么?北极大帝这一招太高明!”

  明康何不知此中艰难,终没再看他:“…你走吧。”

  论法力,犬扼自问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觉得他这时候心软十分伪善、可笑,道:“况且你以为魏翱真是什么圣人么?笑话!你们都被他骗了!笑话!”

  明康向他脸上挥了一记重拳:“你这大逆不道狂徒!”

  犬扼锐叫:“不错!你说他是神仙圣人,那师刀又算什么!”

  他在提醒的就是明康那日捡起的祖师遗物。不像天蓬尺、打神鞭、桃木剑可以用在实战当中,这师刀剑锋钝极,使用时手握刀柄上下左右晃动,使环片碰击刀背圈环饰片哗哗作响,其实是一种助奏、演唱巫术的法器。故它实则又称“巫剑”,更莫提魏伯阳的那件之上还绣满了谶纬隐语,有计之不尽的上古五大铭文中的“咒”。

  明康大骂犬扼只因这一件小物便诬谤祖师,无瑕白玉遭泥陷,但他自己也想不通、解释不了魏伯阳为何会和巫术沾上边。犬扼自觉即便今日活了,也迟早毙于雷祖宫门前,是死猪不怕开火烫,豁出去了,利口毁骂图个爽快。

  很快二人由道统之争演变成意气之斗,明康腰间插着一对板斧也不用,赤手空拳喝道:“你要打架,随时奉陪!”

  他二人扭打在地,那师刀从明康袖中滚了老远出来,又被犬扼赌气夹手夺过一扔,正好停在一直凝神坐忘的檀弓足边。

  檀弓拾起之后便欲起身,可心境摇动,脚下一个不稳,手掌按到了藏身的大青石上。那上头有一个盘蛇的形状,像极了“弓”字。

  师刀上铜钱铁片一齐作响,天地一变,出现另一副异然景象。

  除了脚下履的是实地之外,此境当中的任何物事都不可触摸,手掌能无碍穿过花草山石。檀弓知是虚景、是梦影,但不知是此中何年月事。

  溪流上游,漂浮几具紫胀的婴儿尸体。从地上阵法的八卦五行图看来,像是祓除仪式,可那说的是用春天的桃花水洗涤女子身上的不洁,和此情境无半点干系。

  在旁立一个散发遮面、衣饰奇诡的神秘人。他左臂的图腾是青蛇,右臂是赤龙,头戴尖嘴鸟头状的帽子,后沿坠着长长的狐狸尾巴,脑前挂着铜镜,一身圆领广袖红色曳地长袍,披黑熊骨披肩,这披风由一千多块兽骨制成,展开像一只翅膀阔大的蝴蝶。

  神秘人垂头看着水面,一语不发。然后从深林中走出一个持箫的男子。

  ——卫闻远。

  二人似乎非常相熟,神秘人听脚步便知道是他。

  卫闻远微眯眼道:“还在这里研究巫蛊红死之术,几百年间一日不歇,好生佩服。”

  神秘人枯槁的脸如同老树皮一般,焦黄精瘦不辨男女,嗓音嘶哑难听,不似真人,像身体已不会控制声带与胸腔的共鸣了,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

  卫闻远回之以笑道:“只是好言规劝魏兄两句罢了,念你一手赠我天付万类剑法、祸生福灭符两大法宝,我怎么也不会希你这一世亦失败终场。只你这功练得愈发无忌了,镇日闷在这鬼毒林子里,不怕一日为人知了义绝命断么?”

  神秘人不予正面作答,只取出一瓶宝药,倒出来几颗鲜血色的丹丸,上面一个赫然的“翱”字,道:“辨得出哪颗才是真正的紫火淬元丹么?”

  从他幽森的笑意之中,卫闻远已明白了八成:“不必看了,万古丹经之王云牙子的手笔还能有错么?这样妙极,好一出偷梁换柱调包之计,李代桃僵巧极机关。天下口舌定会把他逼死,死人的嘴巴最严,你的秘密自然就带到了坟里头。只此计未免有伤阴骘,容我思虑一二。”

  神秘人冷笑道:“阴骘?你也好意思说这两个字么?我知道你这般推诿,是嫌没有给足你利处。”

  卫闻远舒然笑道:“那么,聪明人不说两家话。你魏氏基业何等深厚,谅来也非难事。”

  神秘人道:“有个孩子送去给你调教,精深兽语,必然得力。”

  卫闻远不屑道:“你这些年托孤的遗子还少么?地府的冤魂纠成一团,倒也没成精?十年前,你赠我那所谓之‘大道体中养成大圣之胚胎’,话说好听道‘送与恩兄伏侍,也当一点薄敬’,不会也是个练废了的野种吧?”

  神秘人于禁咒、祝由之外的事毫不关心,这才想起来有这桩事似得,便问如今长到几岁了。

  卫闻远故意试探,挑眉道:“何止成人,已结了金丹,成色极好。才学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谁见了不说是夭矫不群、轶类超众的天纵奇才。也该让你见一见,只是…带给你看哪一个?”

  神秘人也是一惊:“什么意思?”

  突然,第三人的声音不知何处而来:“意思就是那胎苞一分为二,诞出一对孪生子,一个你恨不得亲手怒而诛之,一个你是一病相思命几休,这段姻缘百折千磨方成就也甘,不是么?”

  此中幻境突然破灭,神秘人和卫闻远的旧影全部消失不见。而说话人的身形从秽毒黑水中重塑,踏潮踩浪而来。

  卫玠脸色阴云如晦,胸口不断往外渗血,目光如蛇又如电,似乎盯着太虚当中一个难见之物,激然对峙般。短短几息,瞳孔的颜色变了数十之次,但是檀弓看不见。

  最终,卫玠的眼底还是回归一片蓝水,一视过去,涂满诡毒般使人有刮骨之寒:“便是你苦苦寻来的真相,还想接着听么?”

  天心法莲莲瓣化作的剑刃近在眼前,卫玠却不顾长笑,越笑越响。他为魔界至尊,性情古怪狠辣,开颜大笑多时是杀人前兆,可这次其中隐隐然有一阵寒意,所寒者,只因他看出檀弓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是发了狠铁了心,不留半寸余地。

  “你只当我是三界最险毒最凶暴的魔头,为觅永永灭亡我法不舍昼夜,这人世殟疫瘴毒、妖魔疠气全是我的干系,阴阳灾异泛滥也皆由我起。若我一朝死了,这三界六道便亿万年吉亨太平。你是这么想的,我说得有一句错么?”

  可任何神道手段在万讫灭眼中,不过傻冲乱打,他现在满面血痕,力量不能天地纵意所如,只是因深埋心脏的几块碎片。卫玠见他不予回应,眯着的眼睛里危光一闪,便更恶言相激道:“好,我就是那骤风恶雨打破你人间蝴蝶梦,令你二人双鸟惊散失群,那你就未曾设想过无忧寂默事,为何桩桩项项我无不通晓明了么?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要紧。只是告诉你,倘你尚对降生犹能半点爱怜,不希他长恨孤眠在地下,奢异日还能比目鸳鸯双来双去,迤逦行乐,那对我须得如何,往后只应有予求予取四字。”

  卫玠怒发如雷,声调掩不住愈发激昂,目光可怖得可令人骨肉俱化。 可檀弓始终冷然,不则一声,目光平似正谱幽兰白雪之曲,既静且常,仿佛视之无色无味,情绪无峰无谷,世间万物无甚可掀他心潮。

  卫玠见此这般,更加怒目切齿,他最恨太微这一副清静无为无求的模样,恨他这玉雕般的假面具,恨他从前虽然会看着自己,恨他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看,如今更是看都不看了!像自己在他跟前,同天地万物刍狗无二别致,做了多少祸首都称不上芥藓之患,因为再翻翻不出手掌心。

  哪怕对方只说几个字,比如“何发此率臆之言”,都比这遭了明晃晃的漠视好上千百倍,更觉被檀弓衬得像在无理取闹,着实难看。

  急攘之间便不择言,卫玠半是要挟道:“既不说话,那降生转世的赫连奕,你也不闻不问了么?你二人前事他还能忆起么?又如何令他重归神位,主持三界,其中缘法你也不想知道?”

  这次的确是被关心及之,卫玠却没由来忽地心跳怛突,果然听檀弓道:“恶紫之夺朱也,今在人寰复何益。”

  卫玠一怔,意下犹有未信,但很快目中恢复绝世神兵出鞘时的锐利,最终归于极淡的桀骜之意,他早就厌烦这没尽头的捉迷藏游戏,他如此自傲之人当够了冒牌货。

  所以此时被戳破,反而感觉坦易了,卫玠风流跌宕、从容付之一笑道:“听说你在北极驱邪院便是一切情伪,无不洞瞩,今得见尊范,果然名实相副。说说,大天帝是如何看出来的?”

  只见檀弓展开掌心,其中静卧着那串象牙项链。

  卫玠一眼便明白了。那雪犀乃是金母座下的六牙白象,白色代表心地清净,表九灵太妙山以六度含摄万行,牙尖破障。而这三对象牙各代表贪婪之心、滇怒之心和痴迷之心,为不同之人握住之时,颜色浓淡都会改变。卫玠当时第一次触及之时,这项链何止仅仅变纯然黑焦色,几碎了掉下渣滓。他便忙施了魔术变回去,可倘真是赫连奕,即便是降生转世,也不可能精洁内外无欲无求,使那象牙一贯雪白如初。三千诸神都做不到三恶道灭,五欲不生,哪怕是檀弓,也会让牙尖染上极浅淡湘妃色。故卫玠这般挢枉过正,反成破绽。

  卫玠愈觉有趣大笑,更好奇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游思妄想着:檀弓若早知道了,还任他搏弄誓海盟山,屡次狎昵进犯,交颈戏水,春情如火,不更乐极妙极么?

  正要笑语,却不得不望后一闪。

  但见剑光如墙将他困在其中,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可卫玠目中惊疑不定,转瞬分辨明白,这他人的肉躯可真屈煞了他!

  只因这二人前世有道侣之约,更莫提卫璇的金丹仍种于檀弓体内,这深重的种因结果,再俟几世都剥不干净,这便是辖制于他最大的底牌。那道誓中“间关危难,气运相连,同生共死”十二字,绝非虚言浮套语。换而言之,如若檀弓狠心破釜沉舟,他决计不会多好过。

  卫玠听到躯体之中锽然一声,像是七七八八的脏器全都没了经脉的提携,咣一声坠落在皮囊底部,可又觉身若浮云卷舒自如,剩下一具空了的壳干飘然欲飞。

  “元神剥离之术?”好似被一瓢冷水浇进了滚油里,卫玠惊了一把。他忽地反应过来,若真是檀弓早察真相一直隐忍,绝非美事。因为那象牙链子中间一块紫色勾玉,往日轻敌等闲视之,今日细认之下……

  短暂错愕之后,卫玠神情萧煞,沉冷嗓音抬眼又说:“黑衣白袷鬼的东西?地府两个走阴索命小差办的法物,你不会指望用它来吸走本座的魂魄,还你一个原原本本、清清白白的降生吧?”

  卫玠虽然蔑然说道,面上带着一抹戏谑,却始终不敢直视那块紫珏。因他已在不觉之中贴身佩戴太久,情况有点不受控制了。

  又见天穹掠过几道血光,是穷奇的巨身正在被拖入虚空。是谁从北斗魁遣的兵调的将,自不消多猜。檀弓不仅是要毁他根基,还要断他爪牙!

  这是押注输了,亏了血本,一不小心还要将家当倒赔进去。

  “哪怕今天你和我同归于尽,都保不住三界五百年太平,你以为有什么一劳久逸之法?再不收手,但凡你在乎的任何人、任何世界子民、任何诸天神仙,天界、魔都、冥京、日星月曜、我都会一一灭给你看!就算一日死于你手,也会拉上降生共三界六道陪葬!”

  卫玠的不悦到了极点,脸色铁青,凶煞之气蔓延,杀气滔天,他的啸术波及上三天数座辉煌神殿,万里铁城,崩落如沙。

  在此天然克制之魔法下,檀弓赢面几乎于无。可很快卫玠也无法再维系冷静神情,脏器如同金属利器相互撞击,锵锵之声接连不断,浑身鲜血仿佛在逆流,左手用力抓紧右腕,生怕摄魂之力上行。依草附木百怪之鬼悉皆死亡,他不由发悚厉声叫停,尽显狼狈之色。

  终于,一颗比眼珠大不了多少的黑球,从卫玠的躯体中脱出,噼里啪啦几道裂缝交迸,像魔婴裂开嘴露出个相当惊悚的笑来,炸成一滩黑雾纵向天际,劫云滚动,毁天灭地。

  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赫连奕的躯壳,身体颓然倒下之前,是檀弓抱住了他。

  可檀弓自己也身心交倦,神魂将猝。他垂目沉沉睡去,便这样睡去……

  ……

  可不见岸有萤光,明灭万点。身上渐渐暖润,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包住了他,如置身春日柳堤蓼渚之间,世界香飘麝尘,花暗乌云。

  “太微。”

  檀弓不知是在何处醒来,又或许他并没有醒,一切都是梦境。

  那声音威而不露:“你如是不知自爱自养,我何忍见,我何忍去。”

  檀弓不知这声音归属何方,他无暇细思,一切只凭本心作答:“欲行众生大道,何惜一身。无以大海内水譬诸小水,无以太阳譬于余光。”

  那人声音微微加厉道:“你知万讫灭今日断尾求生,血遁三千里,可大法无边,不生不灭,他之灵体旋转太虚,流行无碍,不及百年再世之时,你便又如今日一般奋不顾命,宁与之共赴死道么?”

  檀弓道:“死生一度人皆有,我今善果利益众生,一生命数已兑。另日弥年积劫,倘有法业成,为大慈道捐身九死不悔,岂惧转劫难完,相报不已。只冀天地之炁随数运动,亦有否终。”

  听到有沙沙的纸笔摩擦声音,然后那人摇头失笑,多了几分随性散漫,叹道:“此小乘之道。”

  在檀弓那番无私无我的大言之后,这番论断显得极没道理。故那人也问:“明白为什么这样说你么?”

  “望启晓谕。”

  “小乘之道求的是自我大圆满,虽为圣哲英杰依栖教门,却往往隐而不仕独善其身;而那大乘说的是同体大慈大悲,做天下事业。修道是修活人之道,不是习死人之理。这等粗陋道理都不明白,自身都不知如何爱养,作蝼蚁一芥尚不能曳,还图何当巨象负千斤润被苍生么?故所以小乘尚不可以圆满,何谈入大乘之法门?”

  檀弓恭谦景仰道:“弟子末学道浅,小乘之行亦累劫艰辛,然大乘广远,不可格量。诸疑不了,唯愿天尊慈哀为决。”

  将的一声,像把笔搁下的声音。那人说:“你看你,又同我说这些滥词了,陈腐得要发霉。刚才说你不知自重只是其一,知道你为何小乘道法也习不得,其二因是甚?我只问你一句,来人世走这一遭,可知了这一个情字,究底为何物?我早教过你,可惜你纵遇明师,不解正理,还要亲自来受此欺苦。”

  忽然蒙此之问以后,百感丛生,一种难可言喻的荒谬感、无力感、虚无感包裹住了檀弓。因为这一字,二十万载,上穷碧落下黄泉,故人却仍隔着海天浩渺,归期未有之期。

  于是他缓道:“我从无量劫来修行不懈,学大乘而无退转,成无上道发大愿,誓度众生,怜愍一切。故自天地未判之时,便不知何为爱缠苦趣,可化身下降,造凡历劫以来,为此人间一字,从身至身,非可算数,心心相续,念念寻求,如故频见白头不终之兆,心中不觉悲来乎。情字于我之身,若是于此中稍萌一念,自落迷津,观之似有,觅无踪迹,以至胸中块垒无数。更譬如刀刃有蜜,倘图食之,则有割舌之患。尝之不足一餐之美,到头来更如同泡体,如同空花,翻作梦话。饶经千万劫,终是落空亡。诗云:‘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恩爱之事亦如是。琉璃偏脆,珊瑚易碎。由是解脱法门,不得不空。”

  那人听到中途蓦然睁开眼,可是最终闻之不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只将最后一笔落下之时,群山鸣响。

  原来他正工笔画一朵莲花,花蕾形如兼毫,叶芽如梭,淡墨是叶茎,花青罩染莲叶,淡曙红分染花瓣尖部,胭脂勾勒背面的花丝。碧叶翠盖,栩栩仿佛可闻那远逸的清香。

  “正是不假,师父说过的话你是尽忘了。”他收掌一摄,莲花便从画纸上飞到了手心,然后一指抚檀弓眉心,点了一点,微笑说,“我还道过:‘不戴金莲花,不得在仙家’。”

  刹那之间莲苞绽开,变作九瓣十二品,飞入檀弓两眉之间的阙中。只听那人诵祝,字字消愆灭罪,句句增福延生。瑶光真炁,灌注身心脏腑,三百六十骨节之内,八万四千毫窍之中。

  五色祥云敷地拥出,光明焕然遍照,弥冠十天,檀弓身体阳神示现,遍身皆作紫磨金色,金火炎焰烩赫,魂魄若凝如日月,体同天地合清虚。

  檀弓体内气满功盈,五气调顺,以至朝元,三花之中最后一朵天花也已聚顶,更见他骨变金石,颜回玉泽,面目辉华,双目还明,秋水湛神,玉承明珠。

  传说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之时,有玉童天童、玉女天女、十二辰童、十二辰女,司迎多犹如繁星,不可尽罗,自鼓天乐,香花旛盖,罗列笙簧,庄严相迎至真上境。金光四十亿万里,巍巍如如,玄瑞紫炁,更有十方高圣同拥护,九曜仙真共策行。

  诸天发瑞,自然灵应,金鸾鸟与纶音从天空降下。接引道人右手垂下,作与愿印,左手当胸,掌中有莲台。

  而那一句“莫去”道出之时,斯人已化点点飞光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