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45章 肝肠断鹤思前侣 纵横义君薄云天

  “慕容公子,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了。天下人皆知我家公子是为苍生就义,岂知他是为奸人所害!若非遇见道长和慕容公子,如此奇冤,无有伸时!”

  林茉茉向檀弓连磕九下,又向着慕容紫英重重纳头,哭得泥神流泪,木佛伤悲。

  “快快请起!何敢受姑娘这般大礼?”慕容紫英忙扶起她,对檀弓道,“我与璇玑相识于微末之时,刎颈之交,情比手足之厚。八拜莫逆亡于非命,视之不救,岂非鼠狗不如?我倘早知璇玑尚有一缕魂魄,今日跪恳于栾高师者,定当紫英不辞!”

  “林姑娘对璇玑如此义重,不知如何深谢于你。”他对林茉茉深深一揖,然后将伏矢魄收在袖内,“以寒域流星光华温养之,伏矢魄便不会那般虚弱了。”

  林茉茉将眼泪揩到一边,哭笑着又要行大礼。慕容紫英抬头望月,神色忽然有些愁郁,转而笑说:“我尚有一点事未尽。可否请栾高师在水榭少坐片刻,我去去便来相见。”

  地霜华浓似雪,灵堂中摆了香案和蜡烛,供着“爱妻班驳之灵位”。台下一盏长明灯,闪着幽紫色的暗光,压着一沓诗稿:“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千载悠悠魂梦杳,是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忽听身后有响动,慕容紫英严神警觉:“谁?”

  林茉茉不知何时悄悄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油壶:“公子这盏灯可需要添油么?”

  慕容紫英忙将灯取了下来,护在心间:“不必了林姑娘。”

  林茉茉见状还笑说:“这便是当年安陵王送给乐容师太的引魂灯了么?”

  慕容紫英沉湎于某种驰思之中,眉宇深沉不能自拔,只嗯了一声。林茉茉没多说话,只道:“道长已等多时了。”一直微笑着,悄悄退下了。

  慕容紫英到水榭的时候,月已行至中天了。山间的月色犹为恬静,亭下湖面无风,如镜未磨。

  慕容紫英揖礼:“若知是栾高师驾临,我定当下山迎见。”

  相比那个未曾谋面的檀小师弟,他还是更熟悉栾高师的身份。他没改口,檀弓也不在意。

  檀弓只饮的那一小半杯,后劲甚大,一直从下午晕乎到现在,讲话疏朗许多,不是那么四平八稳的风格了:“我与慕容少君相逢一面,意气觉已千秋矣,何在此往复之虚礼?”

  “栾高师贤哲大圣风范,紫英污泥中人,尘蝇点翳,何敢相提并论。”慕容紫英遂斟酒说,“满浮一大白,以谢我罪。”站立喝干,又饮三大杯。

  酒水微酣之后,慕容紫英对檀弓少叙旧事:“我离开南华鉴洲以后,上山忘机索妙,寻访真人,问求达士,有何术法可救生前。遂遇云霞子大师以毕生功力相传,自号天随子,隐居方外,避见世人。”

  檀弓点头说:“云霞子乃地仙镇元子之徒,尝定慧力,降伏八百魔怨。”

  慕容紫英摇头喟叹说:“云霞子大师尚未教化我通,便驾鹤去了。大师令我在此体味自然之妙,领悟无上真道,便可以脱却一切烦恼了。可是如此之久我是胶柱调瑟,不体知山林之中有何之妙?”

  檀弓手指摩杯答:“山中之乐……春日绿云冉冉,秋暮红雪霏霏。泉若通灵,梅如解语。青山有思,秦筝春辞。慕容少君倘悟其中,道妙不可言。”

  “可我只觉心如堕入五里迷雾,愈觉机心尽虚,万法皆空。永夜恹恹,日渐昏昏不辨。”慕容紫英叹说,“今闻栾高师‘无心为富’妙说,如大彻悟,敢问如何实践办法?”

  的确如他自己所言,当年那桃花美慕容一笑起来灿若玫瑰,而今日的天随子双眸没有半点神采,不说话的时候,竟显得心神也都尽失了,似同一垛死灰。

  檀弓道:“寂淡忘机,恬然养拙。将尘情削灭,心灯挑剔。可以住进空空法界中,慧光遍照,获得常净常清,不耽不着。”

  “那弟子怕是无法永远通悟了。”慕容紫英苦笑说,将引魂灯轻轻摆在桌上,“纵使将道经读遍,弟子还是被情劫尘网所缚。”

  檀弓不知班驳之事,便问:“灯蕊何人魂魄?”

  慕容紫英笑了笑,他是心雪霏霏,混合着湖水微波之声,颇有十分悲凉意味:“何人…此人痴情待我二十七年,何期我尽忘昔日鸳俦凤侣之盟,冷心冷面,使她一片爱心尽碎,有枝不可依,离恨千端,悲愁万种。紫英……人不如畜。”

  檀弓半晌寂然。慕容紫英这样一个挺拔英豪的男子,此时闭目流泪,良久才说:“栾高师,我原不该同你诉这些儿女情长,都是痴妄话。只是长久不出世了,不与人语,情难自抑,祈你谅之。”

  他这样的神色和话语,檀弓忽觉好生熟悉。琼曦,出云宓儿,慕容紫英……哪一个不是这般魂牵旧梦,千丝万缕,一层相思一层灰?

  檀弓看向他说:“我亦感君深情。”

  慕容紫英听了有些讶然,但还是将话题收了回去,取出几页琴谱交予檀弓,说:“这是璇玑所作的。他虽不言,只道是一首梦中之曲,时常响在脑海犹如前世闻过,我却猜是为栾高师而谱的。当时我还笑他不敢示予,可是今日方知,情到深处自然而怯,哪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檀弓旋即调拨凤尾寒,金声而玉应。三抚之后,便停了下来。但那袅袅余音不绝,在芬芳夜色之中自然演绎。慕容紫英赞叹,檀弓道:“琴若得趣任无弦。”

  檀弓言色舒缓:“慕容少君,心到忘机便成仙。”

  “深谢高师点拨。可我志已不在仙道了。”慕容紫英听出了他话中曲意,然后闭目而叹,“人道有盛衰,难道天道就无盈亏?终不过或始吉终凶,或前乐后悲罢了!”

  “栾高师,你尊道富德,轻势委利,自然可以游天地之根,逍遥尘垢之外,可谓大圣人者。我未束发即任游侠,及冠遍历五洲海外,从未对何人生出如此敬佩!你教诲甚明,只可惜紫英从来都非神仙材,年少繁华之时,只合爱恋生杀,不知天地仁德为何物,枯朽半生,少有建树;如今更悲花怀玉,始悟世间第一耽离别。夜深忽悟人生如露,大梦二十七年,天下豪杰岂不笑我辈痴绝邪?”

  檀弓却不认同他的大圣人评价,说:“圣人恬然无思,惔然无虑。与道周旋,岂烦思虑。而我不能绝情断欲,此一心尽耽忧怖。慕容少君性本明慧,深为大器矣,勿及自弃。”

  酒美水凉,二人月下小酌,直至檀弓不胜杯杓,伏琴而眠。

  慕容紫英唤了两声,确认檀弓是睡着了,这才站起身来。

  他倚阑凝望,残春季节,岸上一片冷烟衰草。抬头望月,月光下彻,湖水如同半融的银箔一般。忆及当时四月槐花挂满枝,镜湖菡萏发荷花,他们也是于斯月夜相期。孟夏一场雨后,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一把纸伞遮娇容,他也一如听见了,当年那一声柔怯的“慕郎”。

  他摇晃着杯盏,忽地将酒水倾泄,洒在湖中。飞珠溅雪,那酒中原映的一个小小的月亮,与湖中大大的月亮互相揉了碎,然后重新交融成一个完整的满月:“班驳,就当做你我今夜已经团圆了罢!”

  慕容紫英将那引魂灯收在手中,终究还是不忍,半日不曾动作。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檀弓觉得面前灯影晃动,缓缓睁目。

  慕容紫英却还没发觉檀弓已然醒转,只见他扬袖一挥,将那灯火搧灭了一半。心痛剧烈,他一颤抖,引魂灯便啪的一声坠落地下,顷刻之间,那紫幽幽的光萤已然消散不见了。于这天地之中,仿佛从未来过。

  檀弓头脑尤为昏昏默默:“…你……”

  慕容紫英喉头滚动数下,咽下悲声,良久才说:“栾高师,你有所不知…璇玑的伏矢魄毁坏太严重了,不能以寻常法招魂,就算是下到酆都,众位阎罗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而这引魂灯为镇元子所筑,则比云霞子大师的招魂术高妙数重……可是,这灯……从来只能为一人燃其魂魄。班驳若存其中,璇玑岂能居之?”

  檀弓闻言,心下一凛,忙要将班驳的魂魄收回来。可是那魂魄本来孱弱已极,如何能招得回来?

  慕容紫英道:“高师不必了。班驳是玄阴之体,本身强留下魂魄就是逆天之行。我纵使再修百年,也难令她再返阳世,与她重结栖凤。”

  檀弓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冰穹之中,闪过一丝惊疑:“此尔情钟之人……”

  “可是我倘见璇玑魄曝于野,是何等不义!”慕容紫英脸勃怒色,“而今亲害班驳离魂天外,又是何不情!叛负先师遗望,又是何不孝…令高师见此,往后心中深愧,又是何不仁?紫英昂藏八尺男儿,岂辱为此不情不义不孝不仁之人!再苟活世上,有何面目!”

  “情义千金重,生死两字轻!”慕容紫英连饮数十大盅,词愈激烈,双目之间凛然生威,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个青裘古剑、烈马狂歌的桃花美七郎,“向之不死,因吾妻在耳。今妻去矣,死何挂碍?”

  白麒扑来一声悲呜之时,慕容紫英已经向颈一剑。那湖中方才团聚的圆月,再一次地、长久地破碎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