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10章 劫烈孝义两难全 天辞玉碎终香残

  与此同时,天无极阁之中。

  曹念齐坐不住了:“叔叔,怎么还没有动静啊?卫首座是和太玄大士在里头打起来了?要出事了呀。”

  曹贤孟也向慕容紫英看去:“七公子,这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慕容紫英一直就没坐下来过,背着手走来走去:“我现在就下去。”

  安陵嫣倒是摆手说:“急什么急?以卫哥哥的本事,还料理不得个三脚猫么?不要急,我让小厨房送些吃的来。”

  可是他的侍从一出去传话,便连滚带跑回来:“报告大人…这,这外头桥都断了!”天无极阁本来有四座悬桥连接陆地。

  话音未落,众人忽感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冲向身来,有如火焚。突然天空红光闪亮,张天火焰烧破窗纸。这凤凰火焰中混入了三分魔气,七分雷光,如若碰及,势必肌肤寸裂,焚为焦炭。众人尖叫奔跑,有法力低微的弟子已经肉腐见骨。几个呼吸间,大门就被火舌堵住,想从正门逃生已不可能。

  众人拔剑破窗,但多么刚烈的宝剑也顷刻融为一滩金水。纵是白麒这样的灵兽,遭了火舌一舔,也险些双目失明。

  姚云比想要传信求援,可灵鸽没扑棱两下便直坠下去。安陵嫣眼望火海,又忧卫璇安危,又盼他快来出现突出奇计。

  火焰很快攀延上来,班驳忙引众人向最高层逃生。

  安陵嫣被烟雾呛得眼泪汪汪:“这到底怎么回事…… !”

  众人不停哭号叫嚷。徐漱溟把几个女孩子拱到后面,自己迅速爬上楼梯,一面说:“怎么回事?卫璇玑莫不是行止败露怕人知道,这是在毁尸灭迹了!真是个天杀的扫把星!曹主笔,曹主笔!你在哪?你听得见我讲话吗?记下来,快记下来!”

  安陵嫣不多废话,直接一脚蹬上了他的屁股。徐漱溟哎哟痛叫,安陵嫣又把怀里的猫儿一抛:“给我咬死他!往死里咬!”

  混乱之中,班驳抓住了慕容紫英的手。慕容紫英以为她弱质女流,这时害怕情有可原,所以不顾男女大防了,便劝慰道:“公主莫急。”

  可他正要把手抽走的时候,又被班驳反过来一抓。二人十指交握,四目相对之时,班驳泪流绵绵,终于情难自禁:“慕郎……”

  这一声极为动情的“慕郎”,即使在鼎沸人声之中也格外清晰。她两行清泪顺面纱滑落,濡湿慕容紫英衣袖。慕容紫英怔了一怔:“公主是唤我…?”

  班驳只是微微摇头,默然哽咽。

  一语未竟,人群中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呼。房梁已坍,慕容紫英不及飞身救人,数截断木忽地劈头盖脸砸落下来,将班驳的襦裙烧破了,小腿和手臂多处烫伤,想要站起来,已经万难了。

  慕容紫英扯下衣袖一角替她遮住,一面扶着她,同时拉拽几个小弟子,飞身上楼:“事出非常,多有得罪。”

  仪狄正在大喊:“姊姊,姊姊?”

  班驳咳了两声,仪狄立刻循声挤了过来,见到她的伤势,一下子就急出眼泪。

  “拿这个去开窗户。”班驳忍住手上火辣辣疼痛,从袖中掏出一块冰蓝色的薄纱,上面泛着星点的白色圣光。

  “这是霜海冰片?”慕容紫英道。

  “不顶用的。这东西只能抵抗一时的,你开了窗又能怎样?从这跳下去?这底下可有四种神火,你当是家里烧炉灶的么?神仙来了也要被烧成人棍。”安陵嫣越往后说眼色越黯,“卫哥哥……”

  话音刚落,一旁就有鲁莽小修士徒手去开窗,可是还没碰到,便被烫得失声尖叫。徐淑溟还以为是他们法力低微,一把扯开亲自上阵,很快叫得更加惨烈。

  曹念齐瘫坐丧脸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本大侠还没闯荡江湖就要死了。我早说了今日大凶,叔叔咱们今日白发人黑发人互相送终吧!”

  班驳抬眼看踱步的曹贤孟,镇定说:“诸位都先冷静些。这里许多位前辈见多识广,或可有高妙办法。”

  玄静师太说:“我已经发了讯号,一会就会有人来援了。”

  众人听了这话,心头一宽,但细想是哪门子的援兵?其余四洲的正经门派都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待到过来,他们恐怕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众胜寡水胜火,我且一试。”慕容紫英化了一道水剑飞出去,但火势只是微微一灭,瞬尔又高涨起来。

  曹念齐哭丧着脸说:“这下真完了!你的水灵气都不行,那谁的行呢?都不行了,不中用了!”

  这话提醒了玄静师太:“倒不见得!容儿你师父现在哪里?”

  “家师劳伤成疾,就算前来……”

  话音未落,但听窗外传来一声沉重女音:”容儿可在里面?”

  众人忍着眼眦剧痛,穷极目力去看。一片火焰盛光之上,立着的正是慕容紫英之师,太清仙宗水瑛峰之主——乐容师太!

  大家本来性命在危,这时登然眉开眼笑,除了班驳面白如纸,仪狄抚她后背,一手冷汗。

  还没等慕容紫英回答,徐淑溟先阴阳怪气起来:“慕容首座自然是在的,其他三宗五派弟子也是在的。师太仁口慈心,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为我徒儿而来,你死与活与我何干?”乐容师太身旁放平了一张琴,容色庄肃,将手中的拂尘一拨。

  早听说这位师太冷酷无情,与太清仙宗“道化万物,仙道贵生”的教条相去甚远,众人绝境之中听见这番话,大为心寒愤怒。

  乐容师太遥遥一抛:“接住了。”

  慕容紫英手中多了一件衣服,定睛一看,不过木绵捻就的普通布衣,形制粗糙。

  “穿上,为师救你出来。”

  可班驳忽地攥住了慕容紫英的手,抿唇也难掩泣声:“不要走,不要走…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隔着漫天火光,乐容师太看不清里面的人影,但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度:“谁在那里说话?“

  慕容紫英知道乐容师太面冷心热,今日肯定是要全部都救的,又见班驳害怕得紧,眼色灰槁,无半分光彩,后辈弟子也都瑟瑟抖抖,此时为了脱困第一个离去,岂是大丈夫之为,便说:“请师父先施救别人吧,弟子留在这里殿后。”

  曹念齐听见这话,大悲大喜只在一瞬之间:”什么,也救我们?方才不是说不救?到底救不救!”

  “出来一个。”乐容师太只说。

  安陵嫣啧一声,说:“这位徐道友方才那般急情,不如先人一步,也免得在后头又担心人家‘生死无干’了。”

  徐漱溟却说:“安陵王此言差矣,您是贵胄之体,怎么能多受片刻苦热,再说皇亲身份更应该为人之表率。”

  众人大觉乐容师太定然不会坑了慕容紫英,但是救得成与不成旁人,多少有那么点随心的意思。外头无数道狰狞的黑红焰蛇腾空飞卷,这般凶险,若是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后果不堪想象,所以一时半会没人敢上。

  只有曹念齐还不等曹贤孟阻拦,三下五除二一拱手:“师太娘娘多谢你了!你今天救活了我,我祝你长命百岁,活一千年一万年!”

  他又扭头对众人说:“你们怕个卵子!”没说完便纵身一跃。

  乐容师太低眉拨弦,在一阵潺潺的琴音之下,那麻衣一经触到火焰,便双肋生出一对蓝色羽翼。

  曹念齐因着心里慌张,没敢睁开眼,不知道已经轻飘地落在平地之上了,马上兴奋地正冲楼阁上的众人挥手。

  这一下子众人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去抢那件平平无奇的布衣。落了地的,忙对乐容师太叩首大拜。

  不多时,便只剩下慕容紫英和三位皇亲了。

  “还剩几个?”乐容师太的语气明显是有些累了。

  安陵嫣对仪狄努嘴,仪狄见了说:“姊姊,我们走吧。”

  班驳却不由辩驳地用力推开了她:“你先下去。”

  仪狄纳罕,但安陵嫣也坚持让她先行一步。她也安全之后,班驳又推安陵嫣。

  安陵嫣忽然厉声:“哼!我也走?我走了你怎么办?靠那个老妖婆还是这个小白脸?”

  “你何出此言?”慕容紫英颇感诧异。因着卫璇的缘故,安陵嫣对太清仙宗一直十分友好,对他和乐容师太更是敬重有加,甚至还有几分谄媚味道,这时竟然迸出这等言语来。

  慕容紫英问不出所以然,班驳还是闭着眼。

  乐容师太不剩多少耐心,铮铮铮几下琴声,拂尘一扫,火舌暂时向两边一退,露出阁楼中的光景来:慕容紫英正半扶半抱着班驳,向她的伤口输送源源灵力。

  啪一声,乐容师太手下的弦断了一根。曹念齐摸不着头脑,嘀咕问曹贤孟。徐淑溟马上看出端倪:“忘了告诉乐容师太一桩喜事,慕容兄不久前刚被钦点为神朝驸马。师太这一行,正好见证一双璧人花好月圆呐!”

  乐容师太一挥衣袖,火光化作毒剑朝班驳奔去。慕容紫英手快一挡,可惜只消了七八分,剑气直接割破了班驳的面纱,在她右脸上留下三道血痕,若是凡人之躯,已是尽毁了容颜了。

  慕容紫英不知是何状况,但从未见乐容师太这般盛怒,因着病重,更绝少听见她如此高声了:“大胆妖女,二十七年贼心不死!你到底是何人派来毁容儿根基道业的!”

  面纱已损,班驳不得不捂着脸,更加激怒了乐容师太:“小贱人,敢做不敢当,事到如今还不敢以真容示人吗?”

  安陵嫣回道:“敢做不敢当?这话你也配说?我皇妹若敢以真容示人,那请问你敢不敢今日当着三宗五派的人,将当年对我皇妹和你好徒儿做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大家评一评公理?”

  乐容师太往安陵嫣脸上一认:“你若非要掺搅此事,休要怪老身冷酷无情。”她面色极冷,上一秒还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下一秒就成了举手杀人的女修罗。

  “你在吓谁?当我是第一天知道师太冷酷无情么?我就算今日骨灰也烧没了,也绝不受你这老妖婆的假仁假义!”安陵嫣冷笑。

  仪狄急忙开解说:“晚辈十分敬重师太道德两全,神朝也一直礼厚师太。皇姊年少气盛,皇兄口无遮拦,不知是哪里得罪师太,多望海涵,不要同他们计较。”

  众人都在交头接耳,慕容紫英虽然素日萍踪浪影,但做的无一不是行侠仗义之事,断断不是那登徒子之流,唯一与他传过艳事的,也只有……

  乐容师太气笑了:“好,容儿,你快出来!”

  慕容紫英看见不断从班驳身上溢出来的鲜血,头痛欲裂,好像有一条小虫子在他奇经八脉中瞎闯乱撞,他下意识地想拨开班驳捂住脸的手,看清她的面容,可她已将冰片化作新的面纱。

  慕容紫英不知他们有何仇怨,但绝不会弃置二人于火海不顾:“徒儿不能从命。师父经常教导‘度人度己,生生不息’,徒儿一直铭刻在心,不敢片刻有忘。”

  乐容师太三岁看大慕容紫英,所以他说出这话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并没有多生气,只道:“想我救这贱妇是么?好,只要你许诺为师一件事。”

  慕容紫英想都不想,话语平直如剑:“师父有何示下?”

  安陵嫣却不领他的情,朝乐容师太啐说:“呸!卫兄生死未卜,他若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给他陪葬也好过受你这妖婆的惠!”

  可是接下来,乐容师太说的每个字都让人惊心动魄:“我要你今日当着普天下人的面,立誓修习无情极道。违愿破誓,烈火焚心。”

  仿佛一声惊雷从东边劈到西边,众人惊得合不拢嘴。无情极道?就是魔道宗门,也不会让子弟修习如此狠厉功法。

  “你这老妖婆真乃恶毒至极!”安陵嫣大骂。

  道门自古有七情牵心而伤的说法,具体是说喜多伤心、怒多伤肝、哀多伤肺、欲多伤脾、爱多伤神、惧多伤胆、恶多伤情。故所以凡人修道折戟者如此之多,而神仙早已太上忘情,听说这《无情极道》便是从天上传入凡间的。

  《无情极道》开篇十六字便是:“今我此身,若少动摇,如毛发许,便堕地狱。”

  而下八个字则是:“情之所至,烈焰焚心。”

  曹念齐忍不住了:“这是让你徒弟不婚不娶断子绝孙啊!”

  曹贤孟摇头:“远不止如此。”

  那《天付万类》就是《无情极道》其中的一秘本,而大统的《无情极道》中的情非独独说的是爱,而是要人无喜、无怒、无哀、无欲、无爱、无惧、无恶。

  徐漱溟一面敲着折扇,一面斜着眼睛去瞧乐容师太,不停说着:“惨呐!惨呐!慕容首座实在是惨呐!惨绝人寰,不过如此呐!”

  慕容紫英震惊失语,乐容师太对小辈其实一向怜爱有加,对自己更是一直以衣钵传人相待,今日怎么会这般施难?

  未等他说话,班驳颤颤巍巍站立起来,走到窗边直视乐容师太,语气尽染悲绝之色:“师太,你何必如此!”

  当年他二人一簪一珥私许终身,期于梁下,可谁知爱郎被抹了记忆,失约不来,班驳苦守半夜,却被暗中伺她许久的魔人玷污,幻象之中她甚觉,同自己有肌肤之亲的还是慕容紫英。班驳何等心高女子,从此宁甘天各一方,二十七年不敢相认。安陵嫣这般深恨乐容师太,也是为她间接害了妹妹失贞的缘故。

  熊熊烈火犹如恶魔狞笑,比之先前旺盛许多,连脚下的地板都已烫如热铁,若是再僵持下去,恐怕他们三人都要被烧成炭灰。

  不知道是否被她一哭,心肠软了些许,乐容师太终于正眼看了一下班驳:“执念成魔,公主又何苦如此!”

  却听慕容紫英说:“只要师父救他兄妹性命,徒儿愿意。”

  众人皆惊,徐漱溟又啧嘴:“不愧是慕容兄!”

  仪狄眼见两个胞亲性命在危,也撕破了脸:“你这人真是无理又无情!慕容首座今日答应你不是,不答应你也不是,孝义总不能两全。你若不同意婚事直说便是,为何陷慕容首座于如此两难境地!我偏不信,今日除了你无人能救我皇姊皇兄!”

  姚云比素来不敢在长辈面前插嘴,但此时忍不住了大叫:“慕容师兄三思!”

  班驳吞声哽咽:“紫云,你心中情义二字总是最威重的…!正你是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天底下任何男子才从来不在我眼角之内。可事到如今,若今我为苟活于世,害你变成一个无情无义的慕容紫英,那往后还有何颜面面君?到头来寻与不寻你有何分别,当真何苦如此!”

  班驳泪涌不绝,慕容紫英刚刚对上她的目光,头痛便更剧烈了,冥冥之中,好像忽地懂了一两分,但就只是一瞬,俄顷识海又被浓雾封存住了。

  不能再多作他想,滚滚浓烟夹杂着呼啸之声,天无极阁马上便会坍塌。

  人命关天,慕容紫英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推了安陵嫣,又揽住班驳,带她一齐跃下窗台:“请师父救他们!”

  弦音破开火势,在二人脚下凝结了一块洁白云朵。

  烈火之中,班驳脸上的霜海冰片立刻融化。可一见到了那面纱之下的容颜,乌乌泱泱的三宗五大派子弟,全都成了泥雕木塑。

  早听说班驳公主貌若无盐,可这火焰中的女子明丽不可方物,美艳世无其匹。

  徐漱溟指着天空的手颤抖,大为口吃:“她,她,白,白,白玛瑙?”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班驳公主就是白玛瑙!”

  底下惊声呐喊的有之,脸红心跳不知所措的有之。徐漱溟暗悔许多言行唐突这般天仙人物,姚云比不敢去看,一向正经的临风散人不住感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无比的疼痛席卷了慕容紫英的身心,他只能看见班驳一双泪眼,玫瑰笼烟:“慕郞,世人都说你我之情今生有因无果,来世也有始无终,从前我也说‘你若无心我便休’,竟是一句谶语。往日是我全错了,千真万确何苦如此!”

  凤凰火焰冲开了慕容紫英的灵台,往昔的记忆顷刻回笼,可再回神之时,班驳已发狠推开了他。

  红霞飞尽,月色流天。她那一袭白衣有如云绡雾縠,陷落火海之中。

  “玛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