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07章 香夜念鸾孤金镜 忤瑟难醒梦蝶身

  “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轻些可好?”

  一面匀净无疵的鸾镜里,站着的男子鼻子直挺,嘴唇薄萧,黑金玄纹的锦袍,腰际悬挂一枚龙形玉佩。

  水晶梳蓖穿过如绸黑发,一丝一缕放落在肩上,动作极尽温柔。

  青铜镜子鉴物朦胧,可即使如此昏黄,也能看出这坐着的男子肤如白釉,皎如月出。

  “天君…”檀弓阖目又再睁开,眼前景象没有丝毫改变。二人在镜中对视,终究是天君先笑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今天唤我这般多,怕我跑了不成?你是还没醉醒?”天君稍微躬身,伸指在他颊上轻轻一弹。

  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是天君轻轻盖住了檀弓的眼睛:“好了好了,醒啦醒啦。”

  檀弓想把天君的手移开,可刚刚碰到他的手腕,便被天君笑着反抓,握了回来。

  天君与他十指交握坐了下来,额头相抵,这样探了探他的识海:“这不是好好的?哎…说到底还是那梨花醉的后劲太大?怎么把我的小太微醉傻了?”

  但见檀弓仍然懵懂样子,天君有些忧心道:“你是做什么可怕噩梦了不成?听说你我长生之人,做的梦也比凡人长些,倒不见奇。”

  说着给檀弓递茶。杯盏下面原压着的一叠诗稿,第一面写的便是:“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

  天君将茶叶舒舒缓缓地吹开,忽说:“进。”

  思绪如织,檀弓不曾注意到,门外已有一个人候命多时了。

  人身蛇尾的少年人垂头进来,对着二人分别施了礼。姿态十分卑服,天君没有发话,他便不敢将头抬起来,所以半天了只能看见一个头顶。

  天君道:“到底是什么事?”

  少年人说:“是来禀主人秋露白的时辰到了,该时候去收了。”

  “这点小事也须得劳动你主人?”这少年人站在门口,愣生生听了半日墙根,天君言下之意是颇为不满。

  少年人露出为难之色:“主人说…这秋露白是副主最喜欢的,步序、时辰一分一毫也错不得。晾晒煮浆,搅糠蒸酒,就连起灶都是现敲石取的鲜火…都是主人亲力亲为的,没假过一个人之手。所以,时辰到了我便慌慌张张来找主人。但是又看到您和主人在说话……”

  天君“哦?”了一声,脸色温和许多,显然是对这一番话颇为受用:“那秋露白竟是这样废功夫?罢了,那我去吧。等我。”掸掸袍子,对檀弓温柔一笑而去。

  天君一走,少年人立刻把头抬起来,露出一张明亮笑脸和一口白牙,和檀弓私底下的时候,立刻轻松随意许多。

  “滕玄?”檀弓一看,诧然道。

  滕玄再三确认天君走远了,便贴在檀弓膝下,笑嘻嘻地说:“主人怎么啦?喏,给,这个。”手上捧一枚精致的珐琅瓷瓶。

  滕玄打量了一下檀弓神色说:“不会吧主人,您忘啦?不是您去年春天收了三寸蔷薇花露,嘱咐我埋在桃树底下,今年春天再收来,并着梅尖雪煎茶水喝的吗?您还说什么‘雪液清甘以解蔷薇馥腻’来着呢。我可是睡觉吃饭都不敢忘呢,生怕又误了时辰害您伤心难受,您怎么倒先忘啦?”说着拉了拉檀弓的袍角,神色委屈。

  “主人?怎么啦?您是喝醉啦?还认得我不?”他扬手在檀弓眼前摆了摆,又拉着檀弓的手摇了摇,歪着头说。

  “你为滕玄。”檀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而后又看向天君适才所去的方向,自话道,“他是天君。这里是无忧寂默,目今是元虚两千年整。”滕玄用力点头。

  年少的小白蛇把新摘的花骨朵插在门前,冲着檀弓眨眼一笑,难以想见他日后变成了那个安忍不动的滕玄蛇君。纵眼四顾,一支红烛高烧,青罗纱帐半垂,熏风之中富溢桂香,与那个寒玉堆墙,白雪作瓦的无化丹殿相去甚远。装着蔷薇花露的釉质瓷瓶触手冰凉,汲冬泉酿春酒,岂是他那个绝谷十九万年,只食风露的太微大天帝之为?暖日明霞光烂,莺穿细柳翻金翅。桃花始盛,香脸半开,树下正然舞剑的那个人矫若银虬,翩如玉鲸,一笑把娇红挑落,又哪里是那个眉间从来只有尖风薄雪,胸中只有巍巍帝术的万星之主?

  天君收剑回头,看见他来了,扬手向背后一指:“你看好是不好?”

  他以剑作笔,在悬崖石壁上写了十个大字,笔力苍劲,风神豪放:“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

  他将长剑一扔,腾出两只手来,一边将舞乱的发髻随意扎好,一边笑意盈盈地朝檀弓走来。

  一朵桃花旋旋而落,飞絮也茫茫,在一片春烟浓密当中,檀弓的笑也是雾迷迷的:“甚是极好。”

  话还未竟,却见天君忽地俯身,二人近得睫毛几乎叠在了一起。不知何时,他在双唇之间衔了一片落花,那么轻地,那么柔地,贴在了檀弓的面颊之上。

  天君看着他的微惊模样,笑说:“我也觉得‘甚是极好’。你且别动,这样画意甚足,让我来把这‘甚是极好’留下来。”说着便坐了下来,画纸画案一直就摆在桃树之下,不曾动过。

  可是,檀弓却将那花瓣摘了下来:“凤尾寒在安?”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它来?”天君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但还是笑着说,“你要我去取便是。等我。”

  他刚起身迈步,檀弓又说:“再取你寥玉箫来。”

  一只幼鹿从酣梦之中醒来,向林深之处奔去,奔至声音源发之处,一只金色蝴蝶飘飘落在它的鼻尖,随着琴音一同扇动翅膀。

  檀弓十指细抚琴面,好似与多年故旧叙情一般,良久才挥手一抚。

  琴声初时极为舒缓,几抚之后,渐渐开朗洋溢起来,不乏有十分明媚之音,引得林间百鸟都一齐和鸣。

  天君低头一笑,徐徐按箫而和。

  琴声飘然轻快,若水之霍濩而出,如花之纷葩盛开。惠风吹拂,百兽静聆。

  忽地,琴声一收,连余音也了绝得一干二净。

  檀弓道:“此非凤尾寒。”

  箫声也停了,天君似笑非笑:“怎么会呢?我拿错了不成?若不是凤尾寒,即便是你来拨这弦,一尘惊云也不会这般动人。“

  檀弓道:“不曾。”扬手一挥,洋洋一抚,琴声不复方才温和平柔,多了几分奔腾豪气,譬如山泉之淋浪流离。箫声与它好似双马并驰,相互漫驾而纹丝不乱。

  天君像是不解其意,笑意减了三分:“既然没有拿错,你又说不是,这是什么自相矛盾的话?”

  檀弓声若月射寒江:“元虚五百年,我得一良桐而斫,调和七弦,制成此琴。彼时偶然独处穷闷,抚琴只为宣和情志,无心成调,故所以琴曲皆无名。你所言‘凤尾寒’、‘一尘惊云’是何出处?”

  天君执箫的手一僵,而后箫声变得极广极泛,萦抱山丘,像是掩盖了这场巨大的无言。

  琴声也随之而变。鲜明如禽鸟之高飞,奔驰如骏马之相追,江水滂沛,腾跃争流。隐隐之中,琴箫之声都愈急进短促。

  一息生变,湖水翻涌,林鸟惊飞,音律之中只有相离之意,再无半分相和之情。

  啪一声,寥玉箫裂开一道长纹。天君将它缓缓放下,天地之间之余檀弓的指尖之声了,只听他新调迭出。琴虽为众乐之首,但音色终归是含蓄浑厚的,单以七弦能弹出如此哀婉凄绝的曲调,委实堪奇。

  天君居高临下笑问:“你这样伤悲,是想起了这琴这曲之名的由来,是么?“

  檀弓不予置否。天君继续说:“一尘惊云的由来,是因为此曲惊心动魄,一抚诸天震动,故名一尘惊云。至于凤尾寒的名字…”

  檀弓接道:“倾天祸乱之时,紫微背德弃信,残杀良辜,血洗东荒。我不愿与他这等横暴愚陋,受天道万刃之诛,便言‘三尺凤尾为君寒,此曲终兮不复弹。一尘惊云,于今绝矣。’从此与彼离异。是为凤尾寒之名故。我一夕废琴绝弦,诸天神仙不知其故,以为我崇‘大音希声’之道,传言名其‘希音琴’。凤尾寒之真名,唯我与天君二人知晓。”琴声愈加繁密急促,如同冷雨击窗。

  “你言目今元虚两千年,今日君未成为神,我亦未成圣,你若是此时之天君,如何预知万载后事?知我凤尾寒为一何物。”后面还有半句话,檀弓却没有问出口:你若真不是他,又如何得知凤尾寒之名?

  天君笑倚花树而不语,答非所问:“太微,你二人隐居此地,见沧海三易桑田,逍遥自在,但是可曾想过为何从来没有九天之人来寻?元皇眼目大观三界六道,你觉得元皇是不知,还是不敢?你所谓天君,你又知道他究竟是谁?既不知他是谁,又何必来问我是谁?”

  他将几片桃叶在手中交叠,攥拳轻吹一口气,再展掌时,便飞出一只团扇大的蝴蝶。蝴蝶振翅,扑扑两下变化成一只白鸽,白鸽飞栖树上。黑烟之中,又化成一只花豹,眼似雷电,爪似金钩,比许多帝君座下灵兽还要神气许多。转转数息,已变化一百零八种形态,最后一下竟然变成一个刚刚落草的婴儿,正然哇哇啼哭,展眼又成了垂死病翁。

  那老人呻吟死去,尸首终于变回了初始的三片桃叶。天君将桃叶收回,抛回树上,叶托生花,花落结果,天君道:“天道之力何为广博,翻掌之间,令你往日所见所听皆是虚妄,岂是难事?你昔日的天君是何人,我是何人,那坐在大罗天北极帝座之上庸碌愚昏,只会享安富尊荣的,又是何人,他岂配上你十九万年如此思慕错付?”

  一树红花无风自落,一只老鸦的叫声由远及近,落在光秃秃的桃枝上。

  檀弓手下一滞,最末的一根琴弦忽地崩断。银丝割破手掌,倏尔之间,血染琴面。

  天君缓缓握住了他受伤之手,说:“他欺你如此至深,我见心怜。你且留下来,若想听,我便都告诉你,绝不言虚;你若不想,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天君。”

  音容笑貌,无一不肖。

  檀弓将凤尾寒摆正,心底是怆怆难怀,眼底是依依难舍,可是只要闭眼不看,心中便还是一片清明:“我已堪破尊下所设的三道心劫,请放手施行。”

  天君大笑说:“堪破心劫?前两道心劫的确对你并无滞障。但是这最后一道呢?你若当真堪破心劫,应该己心无悲己身无痛,可你念及无忧寂默旧日乐事,难道不曾伤悲?想那今日大罗天星主与昔日天君判若两人,音断弦索,与他异心离德,难道不曾痛楚?还有……”

  天君将方才掉落在地的花瓣捡了起来,放在两指之间捻了一捻,仿佛在琢磨什么极为有趣之事,笑道:“小太微,你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心便动了。”

  天君将笔在虚空中大肆一挥,一刹那间桃林复盛。檀弓偏头相避,天君便追逐着他的目光,在一片虚渺的春和景丽之中,与他四目脉脉相对。

  檀弓眉心的莲花不时闪烁,但被地方凌厉的眼锋一扫,便沉沉黯没。

  “我知道你很想我。我现在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你是那只小蝴蝶还是庄周呢?假时作真,真亦为假。既然虚实难辨,你又何必执着我是谁。你若是喜欢,我便开辟一天世界,其中只有你我,四海宇外同你我再无干系,岂不快活胜过神仙百倍?”

  天君低低缓缓的吐息之间,檀弓周身的金色光芒就像被他一齐吸去了一般。

  林树静,川流停,天上乌云悄然拢聚。夜色,忽地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