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墨菲斯的苍穹下>第4章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窒息般的缄默之中,凌深的眼睛直直逼视着塞涅尔,但塞涅尔也没有回避这种拷问的目光。这对夫妻第一次这样在对视中交锋。

  良久之后,塞涅尔往后一靠,声音平缓地抛下一句话:“我的哥哥会去出席善款接收仪式。”

  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奇异,虽然十分疏离,但许多话并不需要说那么清楚。此言一出,凌深立刻懂了为什么这笔钱会这么轻易地给到他的基金会。

  由于战线拉长、前线伤亡不断等战争后果在社会上造成了舆论压力,对政府决策的质疑指向了作为总统身边最高级别的安全事务顾问——塞涅尔的哥哥克莱蒙斯。加上《防务授权法案》通过了如此之高金额的防务支出,民众忧心政府穷兵黩武,各类左翼团体和人道主义活动家的抗议声音越来越响。

  如果说一开始支持对独裁政府发动军事打击是出于人类的良知、广泛的爱和心中的道义,那么现在对战争的恨就是对一个个牺牲在陌生土地上的年轻生命的同情,是对死亡的强烈抗拒。在媒体图文并茂的报道下,那些未能过完的生平、未能实现的期望、未能送达的书信和未能盼到亲人归家的等待者都成为了令人心生怜悯的意象,激发起无数人的共情。

  总统和克莱蒙斯当然不会因为那么点舆论压力而承认扩大战争的政策是错误的,毕竟这样的声音还是少数,况且民众质疑的并非战争本身,而是战略决策和具体行动。但他们面临着即将到来的大选,在下一年的大选中,民众最关心的议题之一无疑就是战争究竟会让联邦走向何方。

  凌深虽然与克莱蒙斯并没有碰过几次面,但知道这个Alpha就是墨菲斯政界最典型的权力崇拜者。克莱蒙斯相信自己的权力意志决定着善恶标准和价值判断,民众都是愚昧的,天生需要被强者的意志所领导。如果说墨菲斯的决策者们是一条船,而民众是一条河,那么这条船所要面临的真正危险并不在于河流的波涛与曲折,而在于自身航行的方式。他们的权力意志才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不竭的本源。

  但如果愚昧的水滴想要看到人类软弱的情感所打造的爱的幻景,那他也会不吝啬去满足那些无用的同情心。面对民众关注时,如何打动他们远比事实重要。

  “一场展现政府人道主义关怀的政治作秀,值得你们用上这么一个重要的利益方吗?”凌深的声音冷了下来。

  塞涅尔移开了视线,低垂着眼:“马上要开始大选了,哥哥需要安抚舆论。”

  其实并不需要对面的男人解释,凌深也知道。这或许是他作为一个身上除了过去的功勋荣誉外没有任何可用之处的丈夫能为塞涅尔的家族提供的唯一实际价值。

  他沉默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那张众人都为之神魂颠倒的脸上发现不了一丝令自己心动的美。年轻的夫妻站在墨菲斯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心,却如同最平庸的年迈夫妻一样,彼此之间只有死气沉沉的僵硬。

  婚姻就像是提早为他们打造的坟墓,在这之中,黑暗、冷漠、疏离、猜疑、厌恶扼死了所有声音,把两个人活埋进一段看似光鲜靓丽却什么都不是的关系里。对他们来说,痛苦无法终结,它不知疲倦,不会毁灭,勤勤恳恳地要他们在面对彼此的每时每刻都体验着这种内心的折磨,无穷无尽,缓慢又清晰地令他们感到窒息。

  “如果需要利用我,起码也告诉我一声吧。”凌深冷着脸,哪怕塞涅尔没有看他,都能感受到他语气中压抑着的愤怒。

  “抱歉。”塞涅尔重新抬起眼,直视着自己的丈夫,“我希望能帮助你,但怕你知道后拒绝。”

  凌深的声音很冷漠:“你知道我不喜欢,可你还是那么做了。”

  塞涅尔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蓝色的眼珠上似乎蒙上了一层看不清晰的薄雾,遮盖住了里头夺目的光彩,就像下雨前的天空一样黯淡。不过很快云雾又散去了,他恢复了凌深熟悉的那副不动声色的表情。

  “我以为会是一个双赢的结果。但没想到你会因此而恼怒。”塞涅尔的声音稳稳当当,听不出一丝情绪,“深,我很抱歉。”

  凌深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变化,他冷眼看着这个狡诈的Omega,片刻后才冷冷地说:“这种虚伪的事后道歉就不必了。”

  说完他起身,径直离开了。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塞涅尔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

  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响起,他浑身一颤,随即又回到了独自沉默中。时间和他的沉默一同流逝着,黑夜倾覆了灯光,重新将他整个人盖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动了起来,拿过餐桌上的烟灰缸放到面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熟练地抽出一根,放入嘴中点燃。闪烁的烟头燃起一阵橘红的火光,是在夜晚为数不多的属于他的色彩。烟雾缭绕着徐徐上升,无声又悲伤地弥漫开来。

  凌深不喜欢烟,所以他从来不当着自己丈夫的面抽烟。

  然而烟和酒都是他戒不掉的安慰剂,尼古丁和酒精麻醉着他的痛苦,他精熟于借助这些不健康的外力来缓解自己无法消解的负面情绪。不过就像身体能够适应越来越多的尼古丁和酒精剂量,他也能习惯这种孤独的痛苦,并且宽容这种疼痛的感觉长久地住在自己的体内。其宽容的限度几乎是无限的。

  作为塞涅尔,他疲惫到了极点。但他知道只要熬过漫漫长夜,在天亮之后,疲惫就会随着艾希曼议员走出家门的脚步而消失。

  凌深显然对这件事非常气愤,他发自内心地痛恨自己被这些追逐权力的人摆布。之后三天,塞涅尔几乎没有在家里见到过凌深。

  Alpha很早就出门了,回家也是在深夜。他在竭力避开见到自己的妻子。那一张美丽的脸在他的眼中似乎比战场上的生死存亡还要令人胆战心惊。

  塞涅尔也知道他怎么想,因此什么都没说,也没做,沉默地接受着这种刻意的冷落。其实对于这个Omega而言,被自己的Alpha冷落也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差别只在于程度的多少而已。

  不过家里的气氛再差,在公众场合下,凌深依旧会配合塞涅尔,扮演好一对恩爱的夫妻。

  举办接收仪式的那天,塞涅尔和凌深一起去基金会。他们一如往常地在过去的路途中保持着缄默,没有任何言语或眼神的交流。而下了车的那一刻,凌深尽量不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很差,塞涅尔的嘴角则挂上了优雅的弧度。如同去陆军总参谋长家的晚宴那天一样,凌深向塞涅尔伸出胳膊,Omega温柔地挽上自己的Alpha丈夫。

  克莱蒙斯晚他们一些到,从车上下来时周围围满了记者。

  这位身材高大的Alpha有着艾希曼家族标志性的金发碧眼,长相无比英俊,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由于出身世家、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克莱蒙斯浑身自然流露出一种俾睨一切的尊贵气势。

  塞涅尔和哥哥长得很像,故而他的相貌较别的Omega来说,并没有那种柔美的气质,反倒看上去更加高傲凌厉。正因如此,即便已经结婚且年近三十,墨菲斯依然有不少Alpha明里暗里对他示好。征服柔弱而美丽的东西对这些人来说太容易了,久而久之,对他们来说除开生理上的本能也没多大意义。但征服高高在上又美丽的东西,那种乐趣并不比追逐权力的厮杀来得低。

  Alpha们乐此不疲,谁都想成为在凌深中校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丈夫外第一个拿下塞涅尔的人。塞涅尔深知这些人在想什么,他慷慨地给予每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一种暧昧的错觉,却不会让除了丈夫以外的任何Alpha真的碰他。即便他的丈夫似乎对他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兴趣,塞涅尔依旧保持着对自己丈夫的绝对忠诚。

  接受完记者采访后的克莱蒙斯朝着这对夫妻走过来,礼貌地向凌深伸出一只手:“凌中校,好久不见。”

  “艾希曼博士,好久不见。”凌深礼貌地回复。

  “哥哥。”塞涅尔对着克莱蒙斯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被直接打断。

  “仪式结束后一起用个晚餐吧。”克莱蒙斯朝他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微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吃过饭了。最近真的太忙了,我也需要时间和自己的弟弟聊聊天。”

  塞涅尔知道克莱蒙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和他交代,等不到之后专门抽空去找他。虽然当着凌深的面直接把这个丈夫排除在外其实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可他和哥哥谈论这些政治把戏也必然不能让凌深听到。

  “好。”塞涅尔硬着头皮应下了,转而看向凌深,“抱歉,亲爱的,今晚或许要把一些时间留给哥哥了。”

  凌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咸不淡地说:“和哥哥见面本就是应该的,没关系。”

  镁光灯下的艾希曼兄弟并肩而立,无论是地位、身份还是相貌,都足以称得上墨菲斯政坛最耀眼的存在。

  在仪式上,克莱蒙斯对着各大新闻媒体的记者作出了一段非常精彩的发言:“我怀着谦卑与自豪的心,感激所有联邦军人为维护人类的自由、尊严和生存的权利所做出的伟大贡献。我们对于一个和平稳定且人人能够自由追求幸福生活的未来抱以最大程度的希望和信念。同时,联邦政府也将承诺,与全社会以及各个行业一同竭尽全力,帮助退伍军人适应脱下军装后的各种过渡生活,尽力解决他们面临的各种压力源,帮助他们重新建立和进一步强化融入正常社会生活的能力。”

  “此外,我还想说的是,退役军人只是着这些人共有的一个标签,所有人都会对他们的卓越功勋感到敬佩,他们也同样为自己的身份而自豪。但在‘退伍军人’这一共同身份之外,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和这个社会上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多元而丰富。我希望所有的雇主都能去除对退伍军人单调的刻板印象,在看到他们的其中一员时,把ta当作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

  克莱蒙斯讲这段话时,凌深就作为基金会负责人站在他的身旁,没什么表情。

  在记者的镜头下,他只是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十分严肃,但事实上他感到万分恶心。

  他无法容忍人处于悲惨的境况之中还要被套上合乎情理的辞藻,服务于一个完全不真诚的政治目的。那么多像他一样从战场上带着永久的伤痛退下来的人,是没有生存权力的。他们的存在已经在克莱蒙斯抑扬顿挫的话语中化为了一个实用的符号,在丝毫不了解战场残酷的、生活安逸又富有同情心的民众面前构建了一幅让所有人能够在其中为自己的良知欣慰的虚假图景。

  而回到现实中,这些可怜的人因为伤残和心理疾病,无处不承受着畏惧或是嫌恶的目光。他们被视为畸形的野兽,而非和这个社会中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的存在。他们身上有杀戮后残留的、洗不掉的鲜血和腐肉的气息,天然地驱逐着一切其他生灵。所谓的勇气、伟大和荣誉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这个社会中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凌深努力封闭自己的感官,不让那些令人作呕的话语传到自己的脑子里。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作为塞涅尔·艾希曼的丈夫的角色。

  冗长繁复又毫无意义的仪式结束了,通用技术工程的钱也很顺畅地到账。他都能想象到,明天艾希曼兄弟操控的记者和媒体会写出怎样振奋人心的报道。

  但冷静了几天后,他也不得不承认塞涅尔有一句话是对的,他确实需要这么一笔钱。这笔慷慨的资金足以帮助他扩大基金会的规模,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尽管艾希曼兄弟在这件事上利用了他,但客观上也真的帮到了他。

  他目送克莱蒙斯的车载着那对站在墨菲斯中心的兄弟扬长而去,然后坐上了家里的车,让塞涅尔的司机送他回家。

  难得自己在家吃饭,他心里竟然升起了异样的感觉。

  塞涅尔几乎每一天早上都会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只要他外面没有工作应酬,他那个忙碌的妻子都会尽量回家和他一起吃饭。这是他们之间除了Omega在发情期的时候上床外为数不多的夫妻独处时光。虽然餐桌上他们也是沉默的,没有人说话,自己吃自己的,但偶尔也会给他一种婚姻独有的温情的错觉。

  有时候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塞涅尔,是会用有些羞怯又倾慕的眼神望向他的Omega,还是在墨菲斯搅弄风云的艾希曼议员。妻子的形象对他来说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塞涅尔的一切,他的容貌、言语和举止,手段、名声和地位,都如同一层可以轻易替换的皮囊,让他感到陌生又可怕。

  人在独处的时候总是容易陷入遐思的陷阱。心如磐石般冷酷的Alpha也是。

  凌深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塞涅尔的时候,他跟着精神状况已经不太好的父亲去拜访了身居高位的老战友。事实上是艾希曼将军邀请他们去的。

  在那栋古老而宏伟的别墅中,他见到了刚刚分化成Omega的塞涅尔,一个美丽到令他心颤的十六岁少年。那时候他已经从军校毕业,通过了陆军最难的特种部队考核,即将进入一线作战部队。未来被消磨得不成形状的心在第一次见到塞涅尔这么美丽的存在时,怦怦直跳。

  年轻的Omega用一种羞怯又倾慕的眼神隔着一点距离望了他一眼,然后长长的睫毛落在了宝石般的蓝眼睛上方,塞涅尔轻轻喊了他一声“凌深哥哥”。他的脸都红了。

  这或许是他唯一和塞涅尔有关的美好记忆。

  战争最擅长的就是肢解一切和美好有关的事物。在枪林弹雨中,在死亡的阴影下,他无暇再去想起这种脆弱的美丽。残酷的战场让他明白了一击就碎的美丽是毫无用处的。

  他们在前线解救过被关押起来凌虐的Omega,无一不美丽,无一不楚楚可怜,令人心生同情。由于药物的作用,这群美丽的生物在见到那么多Alpha后不可控制地开始发情,柔美娇嫩的肉体赤裸裸地展现在士兵们面前,险些引起将士们的失控。这一幕给凌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论多么美丽的Omega的肉体,在失去自我时,呈现出来的都是动物的面貌。

  现在的塞涅尔对他来说亦是如此。

  美艳动人的Omega妻子依旧会用那种熟悉的、爱慕又带着那么点期盼的眼神望向他,可在他眼里,塞涅尔不过就是艾希曼家族的一个顺从又好用的工具。美丽的Omega影响着墨菲斯的政治游戏,同时又被背后的家族操控着。

  他的妻子有如此的聪慧和美貌,但又是如此了无生趣且令人胆寒。

  作者有话说:

  大帅比哥哥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