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烧身体乃至心脏的高热烧尽了他最后一丝清明。眼前不知何时又笼起了一片蒙蒙白雾,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起来。郁白抖着手指,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衣角,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只见一面,一面就好……”

  “一面就好……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赵钧,我求你了。我们成亲,我嫁给你,我留在你身边……你让我见见姐姐,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有点想她了,赵钧……”高热烧身,他的脸庞到耳根都烫的厉害,浑身却冷的发抖,重重冷汗湿透了里衣,冷和热以致命的方式同生共存,口齿也愈发语无伦次。

  这漫长一夜已经耗尽了他此生全部的卑微姿态,临到此时,他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更讨得赵钧欢心一分。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哽咽噎在喉咙里,已浑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此刻,他几乎是凭着生物本能、如同寻找庇护的幼兽一样扯着赵钧的衣角,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念着郁菀的名字,求着赵钧的应允。

  赵钧垂首,静静地看着他。

  他是那么骄傲的人。赵钧想,他的阿白生来是低微不受重视的庶子,却能临危受命上阵杀敌,将匈奴王子斩于马下,迫于权势跪在他面前时脊背依旧挺直,似乎从没人能折他半分傲骨。

  这样的人,原该封侯拜相、前程万里——而现在,他却穿着艳红如火的喜服,跪在他脚下,指尖捏着他的衣襟卑微地、毫无理智地恳求着他,以昔日情分为刀剑,同他的冷硬心肠做最后一次交锋。

  他已经为他们的未来筹谋了多日,若此次心软,便是满盘皆输。

  “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但见面之后呢?”

  赵钧半蹲下来,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以一种平静到极致的神情凝视着他:“阿白,你的姐姐已经嫁人了,她现在有相知相守的丈夫,未来还会有可亲可爱的儿女,而你在她心里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真的愿意打扰她,让她突然多出一个死而复生的弟弟吗?”

  你真的想让姐姐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真的能以现在卑微而狼狈的姿态去见你最亲的人吗?

  赵钧的话有如惊雷,郁白捏着他衣角的手缓缓松开,浑身脱力一般跌跪下来。

  绿柳下长姐随风飘舞的天青色裙衫,哀鸿遍野流血漂橹的战场,父亲偶然对他露出的关怀和忧虑的神色,一旬一次的红门关互市上络绎不绝的人马车流,飘香酥脆的胡饼和熏肉,写意年幼稚嫩的脸,凤十一别扭而日渐纯熟的笑……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画面,是十七岁那年笼罩整片大漠的夕阳,一双人打马踏过万里疆域。

  ……

  殿门被轰然踹开,守在门前的贺念白一个激灵,托着的汤羹洒了大半。他尚未来得及懊恼自己的毛手毛脚,便见赵钧怀里严严实实地抱着个人闯出来,朝外疾步扬声:“来人,快叫太医!”

  他眼花缭乱之际,看见了皇帝怀中垂下的一角红衣,一只凤凰正冲破云霄,扶摇而上。

  作者有话说: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掐指算算,正儿八经的火葬场要开始了~

第63章 上元夜

  郁白再次醒来时,新年已经到了尾声。上元佳节,长安城内花灯竟起,五夜齐开,金吾不禁夜,笙歌相应和,端的是良辰美景,锦绣辉煌。赵钧拂去一身寒意闯入燕南阁时,郁白正坐在窗边,静静望着一盏挂在窗上的金黄色凤凰灯。

  他解下大氅挂在外面,从后面轻轻搂住郁白:“阿白,喜欢么?”

  “这只是盏小灯,外面有特别漂亮的大凤凰灯,比这个大许多倍。”赵钧温声笑了笑,“太医说你身体恢复了些,可以稍微外出走动了。今日是上元节,阿白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凤凰灯光华流转,光芒所落之处却是一片沉默。赵钧惯常地没有得到回应,也并不介意,兀自牵了郁白的手,一件一件仔细地挑选衣裳。

  郁白生着病,赵钧有意给他穿的艳些好压一压病气,便捡了件宝石蓝的海棠绣花长袍,锦缎束发,外罩雪白狐裘,任谁看都是一个富贵人家千娇万宠的小公子,仿佛从没见过世间疾苦似的。

  郁白任由他牵着自己,和顺地走在他身侧。他在除夕那夜高烧昏迷,从五日前第一次醒来后,他便一直如此顺从。

  顺从到,不言不语、无悲无喜、不忧不惧,像一只静默而温顺的羔羊,袒露自己最脆弱的咽喉,站在世界的另一端,远远望着浮世红尘和昔日爱侣,却没有什么能再牵动他的眸光。

  他丢失了自己的名字和过往,也从自己的名字和过往中解脱了出来。

  赵钧一厢情愿地相信郁白只是暂时性地忘记了一切,就像当初失忆那样,过些日子便会复原。而余清粥及一干太医却眼明心亮,心知郁白的状况绝非失忆这般简单,然而望着赵钧青筋毕露的手背、遍布血丝的双眸,却怎么也无法将“痴傻”这二字说出口来。

  临近上元佳节时,赵钧下旨,在乾安殿外的宫道上建了一条灯火长廊,长廊廊顶及两侧皆悬满新奇花灯,也不乏字谜灯谜等游戏,更有宫廷乐人奏乐和歌,极力仿造长安城内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上元盛景。

  眼下天已薄暮,灯也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赵钧便牵着郁白的手,一盏一盏地走过去辨认着。

  粲然灯光映亮了两人面庞,一时连天边皎皎明月也黯然失色。赵钧牵着郁白的手慢慢走着,在一盏硕大的凤凰灯前停下脚步。凤凰灯光华流转,金黄的羽翼上贴了颜色各异的字条,是为谜面。赵钧揭了张字谜,念道:“平分秋色。”

  他回头笑着问郁白:“阿白,猜得出这是什么字吗?”

  凤凰灯前的小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是专供人写下谜底的。郁白迟迟不曾应声,赵钧也不意外,兀自蘸了笔墨,在铺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钧”字:“‘平分’为‘匀’,‘秋色’为‘金’,平分秋色,即为‘钧’。来,阿白,写写看。”

  郁白没接住笔。霜毫笔啪的一下落到地上,在一尘不染的宫道上溅起几滴浓黑的墨。郁白微微蜷着手指,垂在身侧,视线游离着,未曾落到那根笔上一丝一毫。

  赵钧愣了下神,蹲下身来捡起毛笔,朝郁白温声笑道:“无妨,捡起来便好。”

  他把人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掰开郁白的手指,将笔杆塞进他掌心:“来,阿白,写一笔吧。”

  ——霜毫笔再次落地的声音清脆透亮。

  郁白低着头,茫然地看着手背上突然多出来的点点墨汁,似乎在思考这是什么东西,却仍旧没分给眼前那面容苍白的人半丝目光。

  类似画面重复再三,赵钧面上的笑意渐渐有些勉强。他重新捡起笔来,塞进他手中,声音渐渐严厉起来:“阿白!”

  ……他再怎么严厉,也是没有用的。

  昔日能策马踏霜雪、提剑斩劲敌的手,如今连轻飘飘一支毛笔都握不住、简简单单一个字都写不了了。

  在毫无反应的郁白面前,多日的苦苦忍耐终于如断弦般一下崩得四分五裂。赵钧闭了闭眼睛,只觉心中苦楚泛成河海,拼命往他眸中涌,再睁开眼时,双眸已经布满了血丝。

  满目火树银花在他眸中烙下的光影愈发模糊,他死死盯着郁白,忽地向前踉跄两步,一把扣住他肩头:“阿白!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阿白,你的字最漂亮了,你写一个,写一下我的名字,你知道我叫什么对吧?只写一个,写完了,我带你去看花灯,吃糖果子,你想做什么都行……阿白,你写一下,写一下!”

  赵钧近乎声嘶力竭。他央求般地重复着,掐着郁白肩膀的手也愈发用力:“你看看我啊阿白,你看看我……你认得我是不是?你认得我……”

  他想听郁白喊一声“赵钧”,想听他说一句“你不要哭了”,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郁白被他掐着肩膀,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赵钧,黑澄澄的眸子里面没有一丝情绪,宛若一个懵懂不解世事的孩童——不,孩童尚且知道恐惧与欢喜,而郁白已经完完全全丧失了这些情绪。

  他从头到尾都静默地站在原地,既感知不到赵钧近乎崩溃的情绪,也感觉不到肩膀上传来的刺痛,只有脚下笔墨散了一地,染脏了雪白的狐裘,如同雪地里凌寒开了一夜的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从某种程度上讲,郁白获得了真真正正的自由。

  然而赵钧看着他这幅样子,却只觉得心如刀割,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地提醒他,从前那个玲珑剔透的郁白,已经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