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年前大漠初见,他就知道,郁白是自由的灵魂,是山间的清风、天边的明月、清晨的雾气,纵使有群山围困、乌云遮蔽、烈日灼灼,他仍飘渺洒脱、皎皎生光、令人捉摸不透。

  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

  但他固执到近乎痴狂地想,总会有例外的吧?郁白,他难道就一丝软肋也没有、一点留恋也不存在?明明就在不久前,他们还能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怎么到了今日,不过是听见了些许七零八落的真相,就会疏远冷漠至此呢?

  赵钧自认野心勃勃,纵局势已然至此,他仍想一试。

  。

  郁白任由赵钧死死拽着自己的手,听着赵钧一遍遍的“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先回去”,冰冷神色下有一瞬的怔忡。

  他真的……真的还可以相信赵钧吗?

  如果所有的欺瞒和背叛都是真的,那么这一个春夏的真心、誓言、相拥而眠、耳鬓厮磨是否也是假的?

  郁白沉默地望向浓密的树冠,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答案。

  暮色渐起,倦鸟哀鸣。夕阳轰然落下,在环山的江水中溅起满天的晚霞,江水赤红如血,永无止境地滔滔奔涌。猝不及防地,夜色铺天盖地坠下,凶猛地吞噬了一切色彩。绮丽幻梦立即被夜色吞噬,再无踪迹。

  于是他眸中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他眸中酸涩难言,却在此时,忽有银白的亮光闯入了他的视线。

  郁白双瞳骤缩,整个眼瞳被它占据。

  ——那是一支箭。

  冷箭自浓密的树冠中掠出,直扑向远处的两人。郁白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反身扑倒了赵钧。

  ……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

  郁白于极度的困倦中,脑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首古词。

  昔日春光万里,赵钧将他揽在怀中,手把手地哄着醉酒的他写下这句“恩爱应天长”,又用笔蘸了胭脂,在他眉心处虚虚地点了朵绯红艳丽的桃花。赵钧不知道,他其实没那么醉。

  中箭倒下的时候,他没觉出疼痛,也没听见那一声声惶急的“阿白”,只觉得如释重负。好像所有纠缠交错的往事,尽被这一箭刺穿斩断,化成云烟散去了。

第45章 摊牌

  轻软的幔帐安静垂地,间或被风扬起一角,又翩然如常垂落,悄无声息地隔绝开两个不同的世界。繁复的屏风一遍遍被推开,又一遍遍掩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交谈声尽数被幔帐挡在外面,随即又渐渐远去了。

  黑白的山水尽头,郁白模糊地瞧见一抹颀长的背影,仿佛遗世独立的鹤。

  那影子慢慢朝他转过脸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便骤然被一阵光影裹挟着抛入现世。

  一声鹤唳。

  刀光剑影袭来,万重山水倾覆。山水泼墨般将他吞噬,从头到脚染上浓郁的黑。

  倏尔是大漠里长枪烈马,少年意气如凌云,倏尔是柳城里家族尽灭,套上枷锁流放千里。最终定格在长安的玉楼金殿,昔日天纵英才换得床笫间翻云覆雨,深宫中锦绣衣冠。

  撕扯纠缠的记忆间,他远远听见了铜漏的声音。

  一下、两下。

  郁白数到第三下,心中仍是困惑,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

  身上沉重的很,他勉强睁开眼,视线从雪白的幔帐慢慢移向外。

  窗外的蔷薇花已经落尽了。

  正安安静静修剪花枝的小姑娘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和郁白视线相撞,手中翠色的月季一下掉在地上。

  “公子……公子你醒了。”写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陛下前几日把奴婢从浣衣局调过来服侍公子,公子喝药吧。”

  郁白循着她手边看过去,只见梨花木桌上摆着一碗药汁,还冒着热气。

  。

  赵钧来的很快,根本看不出他是从清剿“叛党”的诸多繁杂事务中抽身出来的。

  “阿白。”赵钧从写意手中接过汤药,闭口不提郁白中箭时两人的争执,“先喝药吧。剩下的,朕慢慢告诉你。”

  郁白木木地看着他,许久都发不出声响。

  绮丽的梦在此刻方才彻底碎裂。赵钧的面容逆着光,出现在现实和过往撕裂的间隙,成了当下最真实的存在。

  他舀起一匙药,递到郁白嘴边。郁白此刻方像回了神,陡然出声:“剩下的什么?”

  赵钧轻轻放下药匙,一下一下搅着黑褐色的汤药。许久,他道:“是穆王。阿白,从前朕的承诺可能要再拖一段时间了。”

  “为何?”

  “骊山天麟府行刺一事,背后极可能同穆王相关。”赵钧道,“天麟府总部在江南,朕不日前接到梁御史密报,言穆王同明鹤私下相见,言谈甚密。此次他又无召入京,居心甚是可疑。”

  赵钧注视着郁白的眼睛,语调不自觉地放轻了些:“朕可以亲手把皇位送出去,却不能允许他妄图置朕于死地,从朕手中夺走这皇位。阿白,你明白吗?”

  郁白沉默良久,道:“我明白。”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兜兜转转,原来赵钧的目的是这个。

  他亲自放走天麟府府主埋下引子,亲自下旨让穆王和梁御史赴江南查案,玩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今又亲自引君入瓮,借明鹤之手安排这场声势浩大的刺杀,最后将矛头指向穆王,除他之外最有可能坐上皇位的赵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