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朝堂还是江湖,亦或者游走黑暗,若是能以一己之身护国家太平,郁白没什么怨言。”郁白静静陈述,“只是……”

  只是,他不记得了。

  他记得自己是郁白,是郁家长房行三的庶子,生母早逝,由长姐郁菀亲手带大。这是他自诞生起十七年积攒的记忆告诉他的。

  他牵扯进宁王谋逆之事,辞别家人亲眷,做了赵钧身边的影卫,随他一路南下至京都长安,又因平乱失去了两年记忆。这是那名为赵钧的九五之尊告诉他的。

  他没有理由不信。

  “只是什么?”赵钧步步紧逼,“只是你不愿留在朕身边?只是你觉得朕不配为……天下之主?”

  他本以为这次对话又要以公事公办般的“陛下恕罪”无疾而终,却出乎意料地听郁白开口了:“郁白虽然失忆,但并未痴傻。陛下确是英主,能与陛下相交,是郁白之幸。”

  郁白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只是……只是我忘了太多事情,总要一点点慢慢找回来。陛下……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赵钧紧紧凝视着他,看他将那盅酒一饮而尽:“我最近总想,这两年究竟是怎样的两年?我似乎很熟悉这宫里,但我在这里却没有一个家人朋友,陛下告诉我的,我全然想不起半分。”

  相比金钱权势,或许记忆才是一个人的立足之地。

  郁白天生喝酒容易上脸,何况是这自西北送来的烈酒。他脸颊两侧很快浮起绯红,却颇有豪气地又斟了一杯。赵钧默然看了半晌,伸手拦了下来:“少喝些,你酒量不好。”

  郁白晃着酒杯冲他笑:“陛下应知郁白出身塞北,怎会酒量不好?长姐可是夸我千杯不醉呢。陛下可要同饮?”

  那笑容看的赵钧心中一阵恍然。他举杯和郁白碰了下,却很不客气地把郁白手中酒杯收走了:“太医不许你多饮,一杯足矣。”

  “喔。”一杯的确足够了——足够这位出身塞北自认千杯不醉的郁公子喝成一只醉虾。郁白喃喃道:“也许喝醉了就会找回记忆呢。”

  这个危险的设想令赵钧的动作顿时止住。片刻后,赵钧握住他腕骨,温声道:“何苦伤身体。朕会陪你把记忆慢慢找回来的。”

  郁白低头看了看,伸手握住他的指尖,扬起一抹明朗笑意:“好。”

第9章 沐浴更衣

  郁白坚持要自己去洗澡,赵钧知道拦一只醉鬼不会有结果,便也由着他去了。

  他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只慢慢喝着姜汤,边盘算那帮大臣上的奏折,边等着郁白出来。

  算算时间,赵钧皱眉,扬声喊了句阿白。

  此时郁白正拨弄着水,枕着浴桶想着赵钧发呆。他酒量还没差到杯酒下肚不能自理,只是头脑有些混混沌沌的,眼前时不时掠过赵钧的脸。

  ……那是个皇帝哎。

  那可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原来也会对人说这样的话吗?那可真是皇帝中的另类了。

  郁白琢磨不通,便也不为难自己,慢吞吞地套上单衣。

  纵使是初春,黄昏时分也不怎么温暖,郁白打了个哆嗦,瞥见窗上的帐子,便想把它扯下来披上。

  赵钧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郁白和窗户较劲的画面。

  赵钧:“……”

  他默默看着幔幛脱手,郁白一下墩在地上,很没同情心地笑出了声。

  少年歪头瞅他,语气不满地叫他的名字:“赵钧。”

  赵钧愣了一下,很快恢复状态,应道:“我在。”

  郁白仰起脸看他,黑漆漆的瞳孔努力睁的很大,渐渐将赵钧的面容映的清晰起来,心中忽然掠过些许模糊记忆,随之而来的是发自心底的恐慌。

  “别乱动。”赵钧顺势弯腰把他抱起来,哄小孩一样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水珠顺着发尾滴滴答答淌进单衣深处。他想起那道刀伤,便取了药膏,解开郁白衣襟。

  ——不成想郁白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仿佛他的动作触动了什么机关,倾泻出什么记忆似的,动作之大几乎要从赵钧怀里挣开。

  赵钧轻轻松松握住他手腕,反手把他圈在怀里,还腾出时间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呵斥:“别闹,不然有你好看。”

  郁白像是一下被定住了。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都不能判断那是真是假的从前,也有人这样对他说话。那人声音淡淡的:“阿白,你不在乎自己也就罢了,你记得自己还有姐姐吗?若是叫朕找到了她……”

  郁白忽然一个哆嗦,像只被拎住后颈皮的猫,呆呆盯着他不动了。

  赵钧乐得轻松,轻松地解开郁白的衣衫。那条打刀伤渐渐愈合,手指挖了一块淡绿的药膏,抹上那条疤痕。期间郁白身体一直绷的紧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他,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赵钧好笑地弹了他额头一下,轻松掰开他紧紧攥着衣袖的拳头:“松手,把头发给你擦一下。”

  郁白抿着唇不吭气,由着他把毛巾覆上自己的脑袋揉搓起来。按理说赵钧这样被人伺候惯了的人,不大可能擅长伺候别人,但他给郁白涂药、擦头乃至披衣的动作却都熟练的很。

  郁白眨了眨眼,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赵钧给他系上扣子:“什么?”

  郁白稍稍瑟缩了一下,面上仍旧理直气壮:“我说……你混账。”

  “我混账?”这话倒不陌生,过去两年听也听惯了,只是没料到此情此景还能体验旧时感觉。赵钧失笑,不客气地屈指弹弹他额头,“那你说说,哪个混账给你擦的药?”

  郁白没再吭气。

  赵钧俯身靠近,直把郁白逼到角落里:“我是谁?”

  酒精降低了对危险的敏锐程度,郁白愣了一下,呆呆地鹦鹉学舌:“我……是谁?”

  。

  ——“我是谁?”偌大深宫里,没有人会告诉郁白实话。

  日暮起风,花瓣被风带着,零零碎碎地洒了一地,郁白安静地看了许久,道:“柳城没有这么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