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的阳光总是很好,好到令人昏昏欲睡。特殊安全部附属医院某病房里,闻熹裹着一身病号服,窝在床上刷手机。
浩劫终于过去,新的天道仍未出现,但世间的秩序并未出现混乱。手指一条条划过“六道重新分离,地狱道或将永久关闭”“天道秩序重建”甚至是“民政局重建项目正式完成”诸如此类的新闻,闻熹有些如释重负地叹口气,随即关了网页开始开着静音玩贪吃蛇。
脚步由远及近,闻熹耳朵动了动,沉浸在游戏快乐中的大脑对危险做出了错误预判,直到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的快乐源泉。
闻熹一个激灵。
他和凛玉对视片刻,立刻做出了一个优秀障物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把被子蒙过头装死。
凛玉:“……”
前两天还可怜兮兮地求他还手机,现在看见他都懒得躲了,以为装死就能免责?六界法律法规可是一直追究到鬼魂身上的,死都没用。
“闻熹。”凛玉尝试与被子里的生物友好沟通,“秦药石不是说了,你现在要少用眼,尤其少用人类的电子产品。我已经答应你把一天两次的药敷改成了一天一次,那你是不是也该守诺?”
闻熹怒从心中来,腾地一下掀开被子。
“秦药石那是胡扯!你看谁家神魔妖鬼的会因为看手机失明!我……要是真因为看手机失明了我也没脸做人了好吧。”
闻熹形容未见憔悴,只眸子外笼着一层浅红色的薄膜,虽然他已经无数次表明这对自己的视力没有任何影响,但在忧心忡忡的凛玉看来,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要瞎了的征兆。
结合秦药石充满专业气息的发言,再联系到从前被种下的蛊毒,凛玉当机立断没收了他所有的电子产品,理由简单的很——你现在又不去安全部办公,拿手机干什么?玩游戏吗?
“你还不让我给他们发消息声明,你知不知道现在外边已经传我因战失明英勇就义了?你这个道侣是怎么当的?”
提起此事,闻熹一脸悲怆,他容易吗他,熬夜打完架连口热乎的都没吃上,立刻就被凛玉关进医院,就差检查他头发为什么分叉了。
凛玉默了一会儿,道:“刚才拿到手机你联系谁了?”
闻熹:“……”
闻熹一脸郁卒地歪在枕头上。其实贪吃蛇也没那么好玩,来探望他的人也一茬一茬跟割不完的韭菜似的,但顶着这么一双兔子精似的眼,他实在是不想见人,只能靠一点游戏打发时间。
——还是静音模式。
上回见了秦药石一次,那家伙送来一兜水灵灵的萝卜白菜,一脸真诚地说“你眼红的比隔壁兔子精还正宗”。随后愤怒状态下的闻熹拿一根萝卜砸中了秦药石的脑门,并且严重警告凛玉不许拍照留黑历史。
“哪里丑?多好看。”凛玉是不会告诉闻熹自己的手机相册已经存了不下三十张他红眼睛的照片的——仅限于侧脸。他四两拨千斤地绕开闻熹要检查他手机相册的要求,道:“今天罗陀代表魔界过来,重新加入特殊安全部,正式日期就定在下月一号。”
“还有件事,该告诉你一声。”凛玉说,“浮桨回来了。”
闻熹削苹果的手骤然一顿:“什么?”
“子兰在家门口看见他的,只不过……”凛玉斟酌着措辞,“已经不是原来的浮桨了。”
在特殊安全部看见浮桨的时候,闻熹才终于明白凛玉的话是什么意思。光线柔和的室内,他盖着一幅墨镜,和眼前看起来不超过十岁的小孩对视。
“不仅变小了,还没了全部记忆?”闻熹推了推墨镜——凛玉适时地把他往旁边拉了拉,以免他撞上桌角,“所以你打算怎么办?这么小,审也审不出东西来。”
子兰静静凝视着浮桨,语气说不出是怅然还是欢喜。他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扔派出所吧。”
闻熹迟疑道:“……那,恭喜你荣升单身父亲?”
——有点意思,沉湖搞这一出“生命的意义”,竟然还留了浮桨最后一线生机。
凛玉忽地想起最初,沉湖和他在听澜山洞府中的对话,那时他就已看到了沉湖眸中的白色阴翳。
原来从那时开始,沉湖就已经谋划着把自己炼成解药了吗?浩劫的最后关头,他选择自爆消散于天地之间,是因为他从子兰的回答中找到了所谓生命的意义吗?
他谋划主导了这一切,却也拿自己终结了这一切。
“这就是他生命的意义?”闻熹轻嗤了一声,觉得眼睛有点酸疼,再看浮桨便有些不舒坦——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个沉湖。
“你先忙,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闻熹忽然念起了昔日的老伙计罗陀,望着那扇窗户仍拉着窗帘,方向立刻换了。
魔界入口,闻熹嗅嗅鼻子,有股烧火味儿。他循着味儿溜过去,在大槐树底下看见了烧纸钱的罗陀,那身黑衣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在做什么。
“在这儿烧呢?也不注意下影响。”说着,闻熹蹲下来,“给我一沓。”
“自己拿。”罗陀头也不抬,拿了根树枝翻着火,“大槐树底下,除了你还有谁能看得见?”
凡人的纸钱烧给阴间的亲人故友,念他们衣食无忧,来生不再受今世之苦。只是沉湖神形俱灭,永远不会收到他们的心意了。
闻熹叹了口气。罗陀瞥他一眼:“你大晚上戴什么墨镜,怕火闪着眼吗。”
闻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罗陀。”闻熹忽然道,“我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别学沉湖那个傻逼,现在我生命的意义就是把这堆纸钱烧完。”罗陀冷冰冰道,“找生命的意义回你家找去,别在我这儿惹事。”
“我就是想,如果我们能早点……”早点什么呢?闻熹茫然了一会儿,突然词穷。眼睛有些刺痛,他摘下墨镜,趁着罗陀低头烧纸揉了揉眼。
罗陀忽然道:“那天他跟你说什么了?”
——还单独跟你拉个结界,死到临头看都没看我一眼,王八蛋。
“也没说什么,就是以前的事了。”闻熹蹲着捅火,“他也是怕你因为他的事,以后在安全部不受待见。”毕竟沉湖一直以魔族身份示人,而罗陀又是众所周知的魔君。
“我稀罕呢。”罗陀扔了摞纸钱过去,扑棱起一阵烟灰,“就差把我是反派写脑门上了,还差这一点儿?他找陈微山合作,找什么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我呢。”
闻熹默默无言,也往火堆里扔了两摞厚厚的纸钱,火星立刻被扑灭了不少。
罗陀怒道:“你会不会烧?火都快灭了!灭了不吉利知不知道?”
“算了,反正他也用不着。”须臾罗陀又平静下来,起身一脚踩灭了火,动作干净利落,“你抓紧回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凛玉找不着人该把我这殿掀了。”
闻熹死性不改地贫嘴:“掀了正好,你这审美也该改改。”
一眨眼的功夫,罗陀已经三步两步消失了踪迹,声音远远传来:“滚,你就不怕沉湖托梦骂你?”
——怨不得他消失的这么快。闻熹裹着一身没来得及脱下的病号服,站在还烧着纸钱的火堆前,与面带微笑的凛玉对视的时候想。
他这狐朋狗友都是群什么玩意儿。
闻熹淡定如常地起身,眼前仿佛没有凛玉这个人一样,慢慢悠悠地起身往外走,时不时伸出手臂摸一摸前面是空气还是障碍物。凛玉在他旁边注视良久,幽幽道:“你那层红膜已经退下去了你知道吗?”
当天晚上,闻熹还没来得及庆祝终于不用大晚上戴墨镜,便失去了吃红烧小排骨的权利。他气哼哼地钻进被窝睡觉,谁承想罗陀预言成真,他真的梦见了沉湖。
“来告别的?”闻熹问,“那你该去找罗陀。他快被你气死了。”
沉湖看起来很茫然,并不清楚闻熹在说什么。他道:“我在人间找了你很久,你一直和天界的凛玉神君在一起吗?”
“……是。”闻熹努力让自己正常起来,“你呢?”
梦里的沉湖温温和和的,丝毫没有那日的戾气与疯狂,他狡黠地笑了笑:“我前两天遇到个有意思的小孩,我答应做他的朋友。”
无需他说,闻熹已经意识到他说的那个小孩是子兰。
沉湖曾经对自己说过这些话吗?闻熹努力回想着,但始终没有得到线索。他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然后呢?”
沉湖笑的很神秘:“你猜。”
闻熹几乎脱口而出:“然后……你制造了另一个自己去陪在他身边?”
空气仿佛一瞬间冻住了。
闻熹蓦然抬头,眼前沉湖的影像渐渐破碎,静而无声。他伸手想抓住,却是徒劳无功。世界重归寂静,他遥遥听见沉湖在说什么。
……是什么?
“起床了,还睡吗?”
一缕晨光穿透窗帘,隐隐约约地照在床被上。闻熹翻了个身,扯过被子盖住头。但红烧小排骨的香味顽强地穿过层层城防,钻进他的鼻子里。他忍了良久,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喂!”
餐桌上,凛玉忽道:“民政局修好了,预计下周一就可以接待了。”
这会是最后一次给民政局贡献GDP拉高离婚率吗?闻熹专心致志地啃着骨头,双眸乌黑清亮,映着美味珍馐和他最爱的人。
逝去的人们已然逝去,而活着的人们仍然要继续未来的旅程,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此,不断前行,永不止步。在这段崭新的路上,他们要前往的第一站是民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