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神君……闻熹想,这是个神族的人。
然后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们还能活多久?”
魔君笑吟吟地说道:“说来惭愧,这些东西的生命并不长久,再多不过百年或许就要死去,届时我这些年的心血就要白费了,若是得神君一丝助力,想来会延长些寿命。”
千年囚禁,闻熹也略微知晓一些外界情况和自身处境。在他们不多的认知里,囚禁他们的魔族自然是恶人,而素来与之不对付的神族便应当是心怀大义、除恶扬善的。
但是庚辰是其中异类,或者说异类中最为古怪的那个。
很难说这样一个自小诞生在清贵之所、受仁义道德教育的贵族神君为何会与这类腌臜事同流合污,或许是数万年的道德教育反而诱发了反骨,或许是他原本就对诡秘而恐怖的事情有天生的兴趣,而这只不过是一个让冰山浮出水面的契机而已。
在他的认知里,闻熹、沉湖等人与那些灵智未开的低等妖兽并无二致,他这样做并没什么特殊目的,只不过是凭着兴趣养养好玩罢了。
是的,只是好玩罢了。
阴暗与光明从不是楚河汉界永隔一江水,而庚辰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一江水的存在。
“但愿你能让他们多活一阵。”庚辰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若珠玉落于瓷盘。随后,魔君笑着道了一声有劳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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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虫从魔兽骨头切割而成的高台上缓缓没入水中。闻熹于半睡半醒间感知到胸口一阵极其尖锐的刺痛,不多时,血渐渐地把秽浊的污水染了颜色。
……
庚辰没有救他们离开,反而往天界上报,说魔族一切如常,同时与魔君达成了契约,隔一段时间就会巡视领地一样来水牢转一圈,而老天君对这个弟弟信任有加,便也不再追究。
闻熹等了很久,直到心口处的蛊虫日复一日地安静下来,直到这个冬天渐渐过去,寒冷不再刺人心肺,庚辰又一次屏退魔族之人,偶然踏进最深处那个一丝光线也无的角落里。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等,等一等。”
相比其他水牢里不时发生的嘶吼、挣扎,闻熹这里一直格外的沉默。
彼时庚辰这才意识到身后的水牢里还有个活物。
那是一头浑身漆黑的魔兽,黑乎乎地也看不清长相,在庚辰饶有兴味的打量下慢慢缩小,终于化成了一个人形十八九岁的少年。
借着手中一捧火光,庚辰颇有些出乎意料地看见了那少年的容颜,虽面色惨白、浑身污泥,但仔细看去生的却甚是标致,眉眼有种近乎侵略性的艳丽夺目。
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里,似乎熠熠生光一样。
对好看的人,他耐心总是格外多一点。庚辰敛着眸子看他,有些好笑地问:“怎么,你想跟我出去?”
他略略低头,看着眼前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污水里的少年,掠地的白衣似乎沾染了些许泥水,他皱了皱眉,轻抚衣衫消弭污渍。
闻熹不常说话,发音听起来略显古怪,但还算流利,同时也直白得很:“我,我想要你手里那一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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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点东西,是庚辰为了看看他长什么样子而幻化出来的火球,不算非常明亮,更谈不上让黑夜亮如白昼,但却是确确实实一抹亮光,是闻熹第一次见到的,与黑夜“相反”的事物。
他之前不知道自己怕黑,只知道这种环境让自己恐惧,是以在长达千年的囚禁中常常保持缄默。
直到看见庚辰手中那捧火光,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样明亮的存在,只需要一小捧,就可以驱走黑暗,带来安全感和舒适感。
原来光在的地方,就不黑了。这个认知让闻熹一阵惊愕,身体通了电流一样,产生了一股奇妙的感觉。
与此同时,另一个想法在转瞬之间成型。
“火?”大约是少年的外表美貌到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庚辰顿了顿,随手把火球抛进了水牢里,落进少年怀里。
他看着那少年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地捧着那团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金红色火球,奇道:“你们这种东西还会怕黑?”
那种温度根本烫不伤闻熹。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火球,几乎将脸庞贴到火焰上,面庞上浮现出极为明显的依恋和……不舍。
有那么一瞬间,庚辰觉得这少年会把这颗火球吞到身体里,永远占有这份光和热。
但是闻熹没有。
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火光,用了一炷香的功夫留恋,然后毫不迟疑地用蛮力将火球变成了炸弹。强劲的灵力没任何章法地灌输到火球中,火球登时膨胀了几百倍,发出的熊熊火光照亮了整个水牢牢房。
那时候庚辰依旧站在平台的栅栏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白衣扬起优雅从容的弧度,神情安宁如同在天界盛宴上品酒,抑或是看小儿痴闹。
那高到骇人的温度很快就烧化了魔兽骨架做成的高台,泥水泥浆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轰然泄出——
闻熹用蛮力挣脱了脚上粗重的镣铐,自水中跃出,然后朝着庚辰重重一击。
那一击绝不是开玩笑的。那是闻熹积攒了成百上千年的气力,在烈火熊熊燃烧的水牢里,第一次利刃出鞘。是以当即就令没什么防备的庚辰急喘着退却数步,一抬眼,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少年。
一场恶战。
庚辰来“视察领地”时不喜魔族在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宣告他对这些东西的绝对所有权,是以这间最深处的单间水牢外,除了一只饿极了眼的囚沆,别无他物。
闻熹身形如风掠至庚辰身前,一拳砸上庚辰的胸口,与此同时肩膀被长剑重重贯穿,但那点疼痛对闻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与过去千年无时无刻不承受的痛楚相比,有若点滴溪流比之汪洋大海。
他一手按住肩膀上的长剑,与此同时五指生出尖锐的指甲,刺破了庚辰的眉心。
——纯正而精粹的龙族气息。
水牢外的囚沆应声而来。
囚沆神智不通,只认食物,而庚辰作为血脉纯粹的龙族,其神力相比闻熹,自然更得囚沆欢心。
自己做的孽,终于自己来报了。
庚辰不得不暂时与这只饿极了眼的囚沆首领缠斗,闻熹得以冲出水牢,千年来第一次呼吸到外界的空气。
他知道那只囚沆缠不了庚辰多久,自己杀不了庚辰,也恐怕魔君发现异样寻来,只能凭着对光的感觉,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跑。
但是要跑去何地呢?
闻熹不知道自己最终停在了哪里,是否出了魔界,但他最后实在是跑倦了,当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地上坐下时,看见的又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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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还没有跑出来吗?原来是所有的世界都是黑的吗?
闻熹遗憾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就偷偷藏下一点点火苗了,一点点也能照亮些吧。
如果这时候魔界寻来,他怕是无力一战了,也许又要回去被单独关在黑乎乎的水牢里,还总是要被下一些丑陋的毒虫蛊虫。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自爆——他在水牢里时,听巡查的魔族说过这件事,似乎自爆时会出现很久的火光,那样他就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他跟凛玉第一次见面,是在魔界的夜半荒原上。
他目力极好,在漆黑的夜色下也能看见东西,只远远瞧见一个高挑的人影向自己这边走过来。随着他越走越近,容颜也逐渐清晰起来。
衣袂胜雪,姿容清逸,看着便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很可惜,托庚辰的福,他现在对这些面容出色的白衣神君没一丝好感。
看样子,约是那什么庚辰的同谋吧,他想,是来抓自己回去的?他能隐约感知到这人身上的神息,随后悲哀地得出了结论:他现在打不过。
对于能在这魔界的荒原上看见陌生人,感知到如此强烈的灵流波动,凛玉是有些诧异的,随后更让他诧异的是,这陌生少年竟然想要自爆。
——虽然自爆的方法有待商榷。
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他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打算,团起一团火球聊作照明之用,开口准备说句什么。
奈何他不知道,他好心想劝两句的少年正盘算着怎么把他也拉下水。既然打不过,那就等他走近了,把他也炸下去好了。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自爆,更不通法诀咒语,便简单粗暴地将力量汇聚于掌心,等着那人向自己逐渐走进,然后击向自己的心口。
只是那一掌落下之前,他却意外瞧见了一团递到他面前的火球。
递火球的人手掌白净修长,橙红的火光映出那人清俊绝伦的脸。
“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自尽?”那人问道,“莫不是怕黑怕得狠了吧。”
本是玩笑话,却是一语成谶。
但闻熹愣愣地没搭理他。
他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比小火球大了几百倍几千倍的大火球喷薄而出。附近的云天被染得一片艳红,漆黑的世界开始一点点恢复光明,不多时他低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那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笑:“日出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