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曙光渐起,黑鹰和白鹭都已恢复了体力。
两人重新上路,军容齐整。谁都没再提昨晚那场谈话,也没再叫对方的本名,遵从着一对主将和副将应有的身份与界限,沉默却坚毅地前行。
可回首间,黑鹰主将的眸光显得更柔也更坚定,带着回忆、眷恋,深深的自责,也带着不可更改的必得。
白鹭副将则一直垂着头不去和他对视,不知在想什么。
跑步行进了数日,温、金小队找机会重新弄到马,辗转来到天山脚下。
慕容部散落在天山四周叫做“珍珠浪”的绿地里,聚集成小小集市和城镇。更多慕容部的人还是住在城外草原的帐篷里,遵循着游牧民族最古老的习惯。
该部落的狼主叫做慕容阿灿,乃是前方年轻悍将慕容朗然同父异母的哥哥。今年还不到而立,是个年轻有为的首领。
慕容部在阿灿经营之下日益壮大,深为当今可汗所出身的拓跋部忌惮。若不是本战紧张,能用的战士都用上了,可汗拓跋瑞麒是无论如何不会启用慕容朗然的。
草原战士以武德服人,慕容朗然一上场竟那么能打,想雪藏他已经无法服众。后慕容朗然被谢邕挫了锐气,拓跋瑞麒才找到机会调他去后方押送粮草,再不给冒头的机会了。
温、金此来目的,便是想说服慕容朗然的哥哥、慕容部的狼主阿灿倒戈,鼓动他在后方攻拓跋部在鲁佳翡列湖畔的大本营,让慕容朗然在前方烧粮草夺兵权,逼拓跋瑞麒返程相救。
此计若成,同一时间谢邕将说服尔朱部配合夹击北国军,不怕不能趁乱拿下拓跋瑞麒父子。届时只剩下车爱岚、丁若时楠两部,只要不得汇合,便可分而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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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慕容城镇之后,温旻牵头联络了一些人。当天下午,温、金两人得邀请同狼主慕容阿灿一叙。
狼主下榻在草原中的大帐之中。去大帐的一路上看见好多俊男靓女,一个个身高腿长,肤白胜雪,让金不戮一下子想到了苏梨。
异族男女奔放张扬,什么艳丽的颜色都敢往身上招呼,搭配浓艳的容貌毫不俗套,反而别有异国风情。温、金入乡随俗,也换上异族服装、散了头发、挂链子戴假耳坠,搞成一副“自己人”模样。
经过集市,金不戮看到个美少年。那少年身量极高,高鼻深目,擦身而过时突然对他笑了笑,极其温柔勾人,还对他耳语了句。
金不戮也不知道人家说了啥,本能地去看温旻。
温旻将他往怀里一搂,老母鸡护小崽一样,还跟对方耳语了几句。那人哈哈大笑走开。
“他说什么?”等那人走远,金不戮低声问。
温旻挑起一侧眉毛,戏谑地冲他吹了声口哨:“笨。人家想和你睡,没听懂?”
金不戮熨红了耳朵,恼羞成怒道:“你怎么会他们的话?!”
温旻扬起长眉:“白鹭行不行啊,军用手册怎么没学?”
出发之前,温、金两人各领了本小册子,上印着一路上可能用到的异族各部番语,还标了注音和释义。金不戮疲于奔命,总共也没翻开看几次。倒是温旻偶尔一翻,没成想就翻了那么两下,他还学会了。
其实温旻虽博闻强记,但只看注释哪能练成如此娴熟的口耳功夫。他是常年生在塞外,又和谢邕军队厮混了许久,从胡人和军士们口中学来的。
金不戮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这些关窍。无奈进入珍珠浪之前为隐匿身份行迹,那些小册子早早地被销毁了。现在他想再看看却手中空空,还被抢白,气得瞪温旻好几眼。
温旻笑嘻嘻地用肩膀碰碰他:“白鹭副将莫要着急嘛。想学什么问你家主将便是,主将永远向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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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狼主大帐之外,接受层层盘查,走过重重护卫,温、金两人终于进了慕容阿灿的主帐,更见一水的铺张华美。
帐篷内外都用宝石装饰,连仆人奴隶都打扮得华丽。帐内正中挂着一只硕大的带爪豹头,张牙舞爪要扑人似的。左边挂一对巨大牛角,还架着几把弓和箭,一看都有千钧的力道。右边是一把银矛,矛杆比成年男子的腕子还粗。
金不戮瞟着这些武器,暗暗地想:慕容阿灿能拿动这些武器,想来也和他弟弟一般,是个骁勇雄壮之人了。
其实他并没见过慕容朗然,“骁勇雄壮”完全是根据对方战绩推测的。
两人在厚厚的羊毛毡上坐了,边喝奶茶吃甜瓜边四下观望着畅想,等待慕容阿灿的金銮大驾。
过不多久,就听一阵异族语宣告。金不戮勉强能听懂“狼主”两个字,知道正主来了,赶紧放下奶茶坐直身板,严肃地望着帐外。
众人簇拥之下,一位男子走了进来。
远看这人宽肩窄腰,气宇轩昂的。丝绸大袍上缀满了流苏宝石,外罩兽皮大裘,只挂了半只肩膀,皮毛丰厚,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腰侧挂一柄宝石弯刀。脚下踏一双反毛皮靴子,也是绣花宝石缀满,华美严丽。
金不戮暗叹对方身姿不错,等人走近了往其脸上看,更是惊叹——这人也过于好看了吧!
来者也就二十七八岁,一双明眸流转,赫然是碧绿颜色,莹莹如翡翠一般,衬得他肤色比常人更白,五官比普通人更深邃。一头长发极其浓密,竟是火一般的大红,侧束耳边,用宝石发圈一路扣着编了几个麻花,发尾打着卷,瀑布般倾泻了半个肩膀。
和这样的美人对视需有极大的勇气,避免自惭形秽。又需有极大的定力,保证自己不陷入那双翡翠眼眸的漩涡里。
好看,真的好看。此人只见天上有,哪里是尘世中的真人?
这般容貌,更和骁勇、豹首,和弓弩、长矛有什么关系?
待这绝色美人坐在狼主宝座上,金不戮才敢相信对方真的是慕容阿灿。细细看过慕容阿灿的样子,他更是吃惊得要将奶茶吐出来:这不,这不……
这不小旻他们谢二将军么?!
维摩宗先祖谢二将军的画像就是这副模样!
温旻也是第一次见慕容阿灿。表情倒是沉静,但快速和金不戮一对眼神,眼底也是有些吃惊。
金不戮望着温旻玉雕般的容颜,又暗暗多了个心思:幸好这次是小旻来了。
若其他人来,岂不叫慕容阿灿小瞧我们中原男儿的好颜色?
想到这里也抬头挺胸,拿出一个英雄的气概,绝不叫对方半点看轻自己。
温旻起身对慕容阿灿行礼问好,正式袒露自己维摩宗大宗主兼一等骁勇将军身份,并介绍了“副将”金将军。
慕容阿灿轻轻笑了,直比发辫上的宝石还耀眼。看向温、金二人的目光有欣赏之意,示意他们坐下。
这位狼主一开口竟是标准的中原官话,对温旻道:“你是谢枚的徒子徒孙。”
谢枚,谢二将军的名讳。
传闻谢二将军有一半异族血统,母亲是北国送给谢家的美女。
金不戮突然明白了:谢二将军的异族母亲原来是慕容部的!
中原一直有流传,说北国慕容部出美人,不少皇妃王妃都是慕容氏进献过来的。
也正因为这样,风气骁勇的草原部族不喜慕容部,认为其过于柔美的外貌太“娘”了,不该是战士应有的模样。
拓跋瑞麒更因为慕容氏的女儿生出过谢枚这种人物,还建了维摩宗这种中原大帮派,而不喜他们。
不过也正因如此,皇帝谢烨弘、幽云王谢邕都和这位慕容阿灿沾亲带故了。就连温旻和这位慕容狼主也别有渊源。
就是这个原因,慕容部才有被说服的可能。
金不戮想了想谢二将军绝美的容颜,再一想自己来此的由头,突然觉得有点冥冥中受牵引的意思。
温旻见慕容阿灿官话如此过硬,非常高兴。他用中原官话回应,以维摩宗大宗主的身份攀谈了一会儿,自然地将来意说了。
慕容阿灿风情万种地靠在狼主宝座上,颇感兴趣地睨着他:“我弟弟在前方出生入死。你却要我在后方做叛徒?”
温旻笑意深深:“小小押运官,岂是雄鹰归属?”
慕容朗然自从败给谢邕后便受冷落,被可汗爱子、武威王拓跋长岁安排做押运粮草的破事,每天清点粮仓、喂马洗马,简直是埋汰英才。草原儿女皆性烈,温旻就不信他那么个战神肯受那般差遣。
慕容阿灿听懂了温旻之言,却回了他个过于可爱的表情:“我若帮了你,还有什么其他好处?”
温旻直言:“您将是草原上最睿智的新一代可汗,慕容一部也再不用将自己的女儿远嫁他方——好生可惜,慕容部英雄辈出,却已好几代没出过可汗了。”
慕容部美女常被献入中原,一方面因为她们的确绝色,另一方面却也是慕容部被边缘之故。慕容家的狼主是万不得已才将族人交出去的。
试问,若本事足够,哪一个做兄弟和父亲的,能长期忍受自己的女儿和姐妹被当个货物献走?
温旻之言显然深中慕容阿灿的内心。他的笑意不变,但翡翠般的瞳仁分明一沉,再又一亮:“我若里通外国,岂不成了部落的叛徒?”
温旻朗笑:“草原本就崇尚英雄,可汗能者居之。慕容将军之英武人皆可见,狼主您也能挽巨弓、举巨矛。您的江山,怎能说是里通外敌得来?”
又诱道:“纺织缂丝、冶铁炼钢,乃至造纸印刷、占星历法。只要狼主喜欢。我幽云王愿为狼主运作,送最好的工匠来传授技艺。”
想当年影竺国派王位继承人芮雅前来,得到的也不过就是这些。而今慕容部若能获得上述宝物,富国强兵指日可待。
慕容阿灿却不笑了:“就这些?”
温旻镇定道:“狼主还有何指教,不妨直说。我朝当仔细考虑。”
慕容阿灿笑意突变,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妖娆:“不用你‘朝’,你们两人就行——两位将军中出一个吧,陪我睡两天。”
啊?
金不戮简直怀疑自己听错,直直看着慕容阿灿,不相信一个部落首领竟然说这么直白无耻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慕容部常年给中原献美女,慕容阿灿便想羞辱我们么?
是在试探?在刁难?故意拖延?
还是太奔放了?
慕容阿灿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径直回看过来:“金将军想跟阿灿同眠?”
金不戮赶紧坐直:“一切凭主将做主!”
又一想:这样不对,不是把小旻给推出去了么?
赶紧又道:“但我朝乃礼仪之邦,认为只有和爱人同眠才合乎体面。”
慕容阿灿笑笑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只小玩具:“我不美么?”
“狼主甚美……”
“那这几天金将军当我做爱人不成么?”
“不是这样……”金不戮简直礼义廉耻全炸碎,“爱人这事,这事,这事很严格的……”
温旻赶紧帮腔道:“狼主……”
金不戮怕小旻在这方面“身先士卒”,大喊一声:“温将军!”
温旻向他一看。他也向温旻一看。
慕容阿灿一瞧两人这样,翡翠眸子一转,饶有兴味:“你们是一对?”
金不戮应也不是,不应也不合适。就连温旻,在这异国他乡的大帐之中,也难得地耳尖儿微微染红。
慕容阿灿拊掌大笑:“妙哉!谢王爷派一对情人上战场,难怪一路战无不胜——瞧你们着急成这样,算了吧,阿灿我最不喜欢把一对爱人分开。”
温、金俱松一口气。
结果慕容阿灿补了句:“不如我们三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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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金两人搞了半天也没当场抉择出谁和慕容阿灿睡觉,当然更不能答应三个人一起睡觉。
慕容阿灿也不着急,安排他们住下,表示什么时候想通了、陪他睡了觉,他什么时候就发消息给前方的慕容朗然。
还说既然温、金两位将军是一对,干脆就住在一起吧。给他俩安排到一座豪华大毡房里,离主帐不远,什么都很好,只是就一张铺。
温、金两人总不能当着人家狼主的面说不是,我们正闹别扭呢,不能和你一起睡觉也不能和对方一起睡觉。
两人急得抓耳挠腮。一路上艰难险阻都克服了,也把慕容阿灿说动了。难道要死在这最后一关?
前方如此吃紧,这要耗到什么时候算完?
夜里,金不戮和温旻一个躺床上一个睡地下,谁都睡不着。
金不戮被温旻命令睡那唯一的大胡床。夜深人静,他凑到床边低声问:“幽云王不是在各部落都埋了线人?线人为何不出来帮我们?”
温旻仰躺在床下的羊毛毡上,盖着驼毛被,枕着双手闭着眼:“此事我自有计较。金将军千万莫要自作主张,更不许晚上偷偷跑出去陪慕容阿灿睡觉。”
金不戮气得差点翻下去:“谁说我要陪睡?你才不准去呢!”
温旻笑笑地睁开眼,用澄澈的眸子将他一看:“你是我的什么人?为什么管我和谁睡觉。”
金不戮狠狠地一噎:“……那你凭什么管我?”
温旻:“我是你的主将。”
竟然无法反驳。
给金不戮怄的。干脆翻过身去不理他。
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又翻过来:“我管你是怕你一时冲动,丢了我朝的颜面!”
温旻也不回应,只用一双好看的眼睛笑笑地看他。
毡房内篝火晃动,晕染大片红花,将金不戮的脸也染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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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之前,慕容阿灿曾以草原待客之道请温、金二人吃了饭,准备了好多水牛角那么大的多穆壶,内装满满一壶马奶酒,极烈。慕容狼主和部落贵族挨个来敬酒,每人敬这么一壶,喝完还要将壶倒扣在头上,表示喝光了。
温旻那破烂酒量哪能喝得了,都是金不戮偷偷和他换壶帮他解围。一圈喝下来金将军喝到快要阵亡,晚上还要跟主将吵架,真是费死劲。
现在,金不戮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句“不许偷偷出去陪人睡觉”,便在酒劲催赶下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好生燥热,兼一阵又一阵地做梦。他一会儿梦见昂哥列城外可怕的冰湖,温旻在湖底把衣服脱光了,费了好大劲才穿上。一会儿又梦见大漠和冰原,温旻又没穿衣服在那练剑。最后还梦见了温旻和他相拥,当然仍旧没穿衣服,还一遍又一遍地说:“乖阿辽,我想你”。
梦境千回百转,总之温旻没穿衣裳。
金不戮觉得自己全身被吻遍,耳边一直有个声音低徊,说爱他,还问他醒着没。
醒个鬼,醒来又要被你骗亲。
睡觉。
金不戮在梦里闷闷地想。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直觉,睡到某个十分,他突然觉得大事不好,从梦里直接坐了起来。
梦醒时分,篝火正旺。
床下的羊毛大毡是波斯来的手艺,花纹是羊头鱼身的怪神。毡上面一片平整,被子翻开,本该睡在被窝里的温旻却不在。
因醉酒猛起,金不戮的头还在发痛,却根本顾不得。他锤了自己两记,确认眼前的不是梦,温旻果然不见了。
他抓剑便往毡房外去追。悄悄潜出帐门,看见温旻的背影就在前方,正朝慕容阿灿的狼主大帐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