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摩宗大宗主简易遥南下。
江湖中无人知道他是如何行动的,简易遥已站在万象行大门前。
身边并未带众多随从,只带了年轻的壬字堂探子温旻。
万字行大家长万四爷——万玉柠,亲自出门来接。
温旻从来没见过万玉柠。
听他叫了声“易遥”,温旻的神思顷刻间飞回少时姑苏的讲武试艺小坛。
那日爨莫扬、赵廷宴缠斗许久未分胜负,温旻意欲借敲锣小童子的手打断比试。
彼时,曾从高高的二层看阁上传出个声音帮忙叫停,说道“该喝茶了”。
那声音好听而舒朗,温柔却有力。温旻事后问去,听闻说话的是万四爷。不由好奇:那胖子声音倒是好听。
——他原以为,钱行的老大至少是个体格富态的丰腴之人。
如今听到这声“易遥”,温旻立刻多看了万玉柠几眼。
只见他身姿飘然,衣着雍容。重纱衣裳,白生生的面庞。站在万象行大门之下,宛如将整个季节定在了牡丹盛开之时。富贵是真的富贵,但哪里有半分丰腴之态了?
万玉柠对温旻有印象。见他打量自己,便冲他颔首一笑。
温旻抱拳行礼,心中想着:万四爷竟如此风采华贵。难怪能和我简师父能做朋友。
他夫人得是什么模样,才能配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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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玉柠将简易遥请进了花厅,侍卫魏青云在旁相陪。
简易遥一落座便开门见山:“玉柠,仇先生是不是顾白。”
万玉柠垂下妙目,用茶杯盖子撇着浮茶:“易遥,万字行的规矩……”
简易遥直接打断:“我要一个准话——仇先生是不是顾白。”
不仅万玉柠和魏青云惊诧。就连一旁的温旻也被简易遥反常之态骇得一凛。
万玉柠肃起神色:“易遥,知行的事,我知道你不痛快。但万字行的规矩不能破。”
简易遥冷冷一笑。身形不动,掌下稍微用力,座椅扶手已经碎成齑粉。
他拍拍手上粉尘:“沈知行要受黥刑。你们都知道了吧。”
这话一出,万玉柠和魏青云俱没太大的反应。
温旻却心头一震,轻轻退了一步。
他还不知道。
他一路跟来,只是照顾简师父起居、认真办事,鞍前马后地尽心尽力。根本没听说过师父要受这等奇耻大辱。
现在他才明白,为何简师父突然急着南下。落脚邺京连坐也没坐,径直带来到了万象行。
更明白为何此次南下,简师父如行军打仗一般,秘密带了许多人手,却一丝也不声张。
简师父要救我师父。温旻想。
要是救不了我师父,他宁可和所有人拼了!
明白了来万象行的特殊意义,温旻不由全神戒备。提气准备迎接一场苦战。
另一边也在急想:怎么做可以救我师父?
芮雅怎么说的?小七他们知道了没?萧梧岐也没动作么?!阿辽吓坏了吧?
一时间脑中混乱,心头怦怦直跳。好像下一刻便要去刺王杀驾了。
魏青云站在万玉柠身后,也隐隐提气,脚踏罡步,已然做好迎接简易遥突然发难的准备。
万玉柠却一动不动。静静望着简易遥,眼中流露出只有朋友间才有的怜悯和同情。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青云,你先出去。”
魏青云极不情愿,却对万玉柠有十分的信任,也不愿驳他面子。不放心地看了简易遥和温旻几眼,不甘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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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青云一走,万玉柠立刻将目光移向温旻。
简易遥没打算让温旻离开:“他是阿行的徒弟。”
万玉柠又看了简易遥片刻,放弃了似的轻叹了声:“知行出事,我也一直在运作打听。听闻皇帝见过他后才判的黥刑——皇帝不想要知行的性命。只是知行不肯跪他。”
简易遥根本不回应,只继续方才的问题:“玉柠,我只要你一句答复,仇先生是不是顾白。十多年来是不是他通过万字行和吕剑吾暗通消息,针对维摩宗设下重重杀局。”
万玉柠紧抿着嘴唇,流露出倔犟。
简易遥眸光冷色一闪,似有冰雪凝结:“若你不说,莫要怪朋友无情。”
说罢,看向窗外。
温旻不由跟着往外看。
那里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正在玩耍。
刚出门的魏青云本在花厅之外严备相守,明显怕万玉柠出事。但见到那小孩,却走上前去陪他玩了一下。还紧张地将他抱起,交到保姆手中。意思是让保姆快将他带走。
万玉柠注意到简易遥的眼神方向,惊道:“易遥,你?”
简易遥看回万玉柠:“万遗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若是万字行三老知道他的生身父亲是谁,还会将他当做万字行遗宝一般疼爱,甚至将他当成万字行下一代的大家长辅佐么?”
万玉柠平静华美的脸,终于因紧张而突然发红。
他不可置信地盯住简易遥,又快速看了眼温旻。意含警惕,更有委屈和难过。
温旻在旁听了这些,更仔细地看了看那孩子,又看看万玉柠,再看看魏青云。豁地明白了:
那小孩是万玉柠的儿子。
可又……不是万玉柠亲生的。
简师父今天带我来,就是要我在旁边听这个。
他要用此事挟制万玉柠!
简师父这话一出,以后再也和万玉柠做不得朋友了。
他为了我师父,竟然连好朋友都不要了……
想到这里,温旻心中陡然有一种孤独的哀伤。也跟着去看万玉柠,希望他赶快从了简师父算了。
万玉柠还想挣扎。声音里有万念俱灰和深深的失望:“知行为了别人断臂。你却为他做到如此程度。”
简易遥依旧如冰般的冷:“我不逼你说违心的话,也不会让你难做。若仇先生就是顾白,你只需闭起眼睛。”
万玉柠狠然看住简易遥,眼中却有更大悲伤。
他又豁地转眸去看花厅外。
外面万遗还不肯跟保姆走,缠着魏青云要再玩一会儿。
魏青云舍不得对他严厉。不时看看花厅,再看看万遗。见到花厅中并无异常,便将万遗举高了两把。
万遗显然常玩这个游戏,很喜欢。被往起一抛便高兴得咯咯大笑。
简易遥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只将这幅天伦之画衬得薄冰般易碎:“玉柠,仇先生是否就是顾白?如果是,你只需闭起眼睛。”
万玉柠再次看向简易遥,愤恨眼神中却有一丝怜悯。
他轻叹一声,垂下了头。
执掌万字行近二十年的大家长万玉柠,从未因私破坏过规矩。
今日,最终,他却闭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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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易遥豁地起身,一掌拍向万玉柠。
万玉柠也是一身的功夫,却躲也没躲。硬生生挨了这一掌,被从窗子震出花厅。
其时万遗刚随保姆离开,看见此景的只有魏青云一人。
魏青云飞身跃来,扶起万玉柠便要冲简易遥动手。
万玉柠却拉住他,小声道:“快去告诉吕剑吾,易遥怒极,只怕要对他动手。”
简易遥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凉凉地走出花厅。扔下了句:“既然不肯告知真相,你我也不必再做朋友。”
便带着温旻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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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旻看了这一遭,复杂的情绪在胸中回荡。随着简易遥出了万象行,心中还是无法平复。
他仍被困在震惊中。
被困在师父要遭“黥刑”这个巨大的惊骇中。
一抬眼。人群熙攘,邺京的小巷也是繁华喧嚣。
简易遥负手走在这片熙攘的烟火里。孤单单一条背影,飘飘荡荡,孑然一身。
温旻陡然生出一种沧桑的感觉:这世上,这一刻,简师父好可怜。
他为了我师父,得罪了一个从年少就熟识的朋友。
简师父这种身份好朋友本来就不多。
可我师父……
简易遥似感知到温旻的目光。并没有回身,语气平淡如常:“旻儿,你想说什么。”
温旻定了定神,尽力保持冷静。压低声音答复:“简师父是为了万四爷好。您打他一掌、撂下一句话,江湖中便没人知道是他告诉了我们仇先生的真实身份。您甚至等万家小少爷走了才动手,是怕吓到小孩子,用心良苦。”
“所以你当如何。”
温旻压住心中波涛:“我们已知仇先生便是顾白,这事徒儿不会告诉任何人。即便知行师父,还有阿辽……我也不会说的。”
简易遥得了这句保证,不再多问,继续施施然向前走。
温旻望着他伶仃的背影,忍不住道:“有人在设计害知行师父。”
简易遥再次停下:“谢烨弘只想要你师父臣服下跪。”
“我师父的性子怎么可能冲他下跪?”
“不错,你师父不肯跪。也不会跪。”
温旻毅然道:“请简师父允许徒儿动用金翎羽。否则顾白会害死知行师父的!”
简易遥抬起头,看了会儿天边的流云,悠悠道:“金翎羽可清不了根——那人害你师父么,还说不准。他是想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