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京西郊,崇山峻岭。
密林深处有个曲折的的石窟。
石窟内,爨莫扬坐在一块石头上。
一双长腿重重踏住地面,面色凛然:“我爨莫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岂能藏在别人身后?”
哈马立色日则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狠狠道:“老子也是!堂堂的三十二路三当家,还让沈知行那魔头替我死不成?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子不要欠魔宗的人情!”
爨莫扬看了他一眼:“沈大侠,我是叫他一声叔叔的。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坦荡磊落之人。正因为如此,我更不想见沈叔叔为我蒙冤。”
说罢,长腿一收,站了起来。便要向洞外走。
哈马立色日则也起身跟了上去。
段世祁跃身拦在洞口:“少庄主三思!你这一去认罪,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爨莫扬朗声道:“生死有何可惧?”
“但庄主只你一个孩子了!”段世祁声音恳切,“你认为庄主素来坚强,能挺住丧子之痛。那么夫人呢?夫人失去了小姐,到现在大病未愈。少庄主你若出事,带走的只怕是两条命!”
爨莫扬听到母亲,眸光不由晃了晃。
爨老夫人性格温柔,甚至有些软。失去女儿几乎让她丢了半条命。
若是儿子也没了,只怕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可是,玉尘……鬼面小顾白……”爨莫扬不放心出生入死的兄弟。
段世祁道:“鬼面小顾白根本没到过平安治。应是也知如此情形之下,唯有妥善自保才不枉费沈大侠一片苦心。”
岩颂和岩差也跑了过来:“少庄主,三当家!我们已经没了弟弟,难道连你们也要丢了吗?”
岩差进一步道:“沈大侠做出如此牺牲,二位难道要让他的心血白费么?!”
白祈没了堂哥以后,好久没哭了。今日再次哭了出来,紧紧拉住哈马立色日则的手:“三当家,求求你,留着这条命好不好?就当替我哥活了……”
白祉为哈马立色日则挡箭而亡。
更何况,若无哈马立色日则任性劫狱,即便裴则曦包藏祸心,却也没那么快找到可乘之机。
哈马立色日则虽然粗鲁,却也明白这些。
他每天都要抱着白祉的骨灰坛大哭一场。后悔自己任性妄为,后悔自己最后一句话都是冲他吼。
如今听白祈这般一说,哈马立色日则“啊——”地大叫一声,骂了一句脏话,拳头狠凿石壁。却再也不提自首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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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大案开审。过程极其顺利。
他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杀裴则曦、杀童兴、挑拨小辈劫持黑龙峡军牢,乃至洛阳毒案、芮雅公主一案,全都认罪。
不争辩,不找托词,也不说理由和细节。只是全部认下。
自然也没有任何人来阻挠捣乱。
此案平安治、刑部、邺京府三司会审。堂上三位大员,均威压极重。
沈知行站在他们面前却丝毫不惧。也不下跪,也不怯懦。只是道:“三位大人为了知行这件事,想必有不小的担子落在肩头。知行不会逃避,三位不必担心。”
豪迈无双,竟然给三位大人开导起来了。
萧梧岐曾私下运作,劝解千万遍,要给沈知行想办法,可他却心意不改。
堂上柳素辰和卢颖在旁边看着,也再没做手脚的余地。萧梧岐的堂书只能写得一字不差,由三位官员签字后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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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谢烨弘这边,早听芮雅公主哭诉了无数次。
期间,因心病告假的丞相曹汝成还送上奏疏,请皇上宽大处理此案。
皇帝看了萧梧岐的奏摺,再找柳素辰和卢颖问过,已知沈知行为人几何。
奏禀案情时,萧梧岐替沈知行力陈求情,柳素辰和卢颖则观望着皇帝的反应说话。
皇帝全部听完,饶有兴味,突然提起别的:“温旻拿着朕的金翎羽,怎么不来求朕放了他师父。”
柳素辰和卢颖皆不言语。
萧梧岐上前一步:“沈知行不准。”
皇帝挑眉:“哦?温旻竟是个愚孝之人。”
萧梧岐道:“若温旻来求,皇上一言九鼎,自会饶沈知行一命。但这样换来的宽容岂是英雄所求?”
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萧卿是说,温旻和他的师父都是英雄。”
萧梧岐道:“温旻年少,是否英雄暂且别论。沈知行高义,乃江湖第一侠士。若为朝廷感召,定然天下归心。”
“身残之人还能第一?”
“回皇上,断臂求义,方显珍贵。放眼天下谁能做到?”
皇帝笑了:“萧卿,你之前曾力陈爨莫扬也是个少年英豪。他却没站出来替沈知行说句话。”
萧梧岐冷静道:“他若此时出现,只能添乱。”
话很明白了。
朝堂上下皆知这案子的真相是怎样。
皇帝偏明知故问:“三位爱卿觉得,沈知行是否真的有罪?”
这回明显不是问温萧梧岐的。
卢颖看看柳素辰。
柳素辰是刑部尚书,只能先上了。
他快速抬眼看了皇帝面色,谨慎道:“沈知行有罪,比其他人有罪,意义更大。”
卢颖身为邺京府尹,在后缓缓跟道:“柳大人所言甚是。”
萧梧岐追道:“沈知行有用之身,还有可为朝廷效力的余地。”
这一堂明君贤臣,看得早已不是是非曲直和黑白。
几件大案震惊朝野,仅仅一个“真相”,不足以震慑天下。
十个真凶手,不如一个份量足够的人当凶手。
皇帝靠回龙椅,淡淡道:“朕要亲自审问沈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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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期间,沈知行住在刑部宗牢之内。一套独间,舒适惬意。
一听皇帝要审他,大大地愣了:“啊?我要向皇帝下跪?”
他不关心自己的命,也不关心审案进度,却操心这等事。
真是非常沈知行。
萧梧岐苦笑:“圣上听闻沈大侠高义,也很欣赏。只要沈大侠面圣得当,求得生机不是难事。”
沈知行却狂傲一笑:“我沈知行一辈子跪天跪地跪义气,却绝不向权贵低头。那皇帝也就比旻儿大个一两岁,还是个大孩子。无功无德的,我怎么跪他?还不如死了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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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当然不能直接告诉皇帝。
萧梧岐只是启奏:“沈知行山野草莽,恐怕冲撞圣驾。皇上隔着屏风审案,方显皇恩浩荡。”
皇帝觑着他:“沈知行不想跪朕。萧卿干脆不让朕看见。对不对?”
谢烨弘虽年少,但心思玲珑。身处庙堂之高,却对民生万端洞若观火。
当朝选储君,立贤不立长。先皇立储首选便是他,自然有十足的道理。
萧梧岐再也无法掩饰,跪下道:“臣无能。”
皇帝缓缓地笑了:“朕便开一回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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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来面圣了。
得圣上免跪,如此破天荒头一份的恩宠砸到头上。他却宠辱不惊,不卑不亢。
往御前一站,朗声道:“沈知行见过皇上。”
他站得顶天立地,习武之人的身姿更显挺拔。一身囚衣崭新,是为了面圣专门换过的。由他穿着显得潇洒利落,硬是穿出了正装的派头。
头面皆打理过。面容英俊,嘴角含一抹不羁微笑。陡然一股潇洒豪气。
皇帝高高在上。看了他几眼,又望了望他空空的袖管,突然有些发怔。
过了一会儿,道:“你是温旻的师父。”
沈知行笑答:“我那徒儿比我强。将来成就自然在我之上。”
堂下柳素辰等人皆一头冷汗:这草莽也太嚣张了,在御前毫不谦虚。
萧梧岐却是一凛。
他知道沈知行不屑吹牛,也不会说假话。
沈知行说温旻将来成就在他之上,那便是说温旻确然是个大才。
温旻小小年纪已展露头角,以后更加不能小觑。更何况这年轻人心思深沉,性格绝非沈知行这般好相与。
朝廷同维摩宗的故事,只怕将有温旻浓重的一笔。
沈知行却也不傻,接着道:“我徒儿终究是效忠皇上。再大的本事,也是皇上的。”
卢颖在旁有些想笑:沈知行也不是不会说漂亮话嘛。
他自己不怕杀头。却怕话说过满给徒弟招灾,到这里拍万岁爷马屁了。
这便叫虎毒不食子?
皇帝却还不问案情:“温旻几岁开始学艺?”
又提温旻!
萧梧岐陡然明白了些什么:皇上终究是个争强好胜的年轻人。
纵然帝王坐拥四海,又有哪个热血少年能抗拒仗剑江湖的自由与潇洒?
他是一代帝王。温旻却在江湖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皇上见过温旻的英姿,便记住了。温旻在平安大街掷果盈车的盛况,他也一定听密探报过。
皇上想同温旻争锋。
沈知行却没想到这么多。
听皇帝突然问这,想了想:“旻儿是在两岁时被我捡到的。能蹒跚走路起便跟着我练走步、练吐纳。若这么算来,学艺十多年了吧。只怕还更多。”
皇帝点头:“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剑客。”
沈知行洒脱笑笑:“以前的事了。”
皇帝也跟着笑了:“若朕现在跟你学剑,每天修习一个时辰。多久可成一名剑客?”
沈知行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这小皇帝有点和旻儿比的意思了。
但他多久也不可能有成就。
旻儿学了十多年,方有现在这般成就。但那是何等勤学苦练得来的。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稍有不对还免不了挨顿揍。
学成以后更是多少回真刀真枪里历练,好几次连命都差点搭上。
小皇帝学艺,打是不能打他了,练估计也练不扎实。更不可能和人真的动手操练。
想赶上旻儿?
赶上个屁。
沈知行心底是这么想的,却道:“皇上万金之躯,何须练这劳什子?你只需动动心思,多少百姓便受恩惠。皇上一挥袖子,千万个温旻自然赴汤蹈火。莫说每天一个时辰,便是每天一刻,用来了解这江湖草莽的玩意儿,我都觉得皇上万金之躯委屈了。”
皇帝已然明白。
但明白得很舒服。
他在高高的龙椅上看了会儿沈知行,道:“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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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说是亲审沈知行,却连一个和案情相关的问题都没问。
三日后,给出了圣意:
沈知行一案牵扯过多,影响过大,本应死罪立斩。
但其徒温旻效力于影竺国公主。公主宽厚仁慈,意怀恩赦。
鉴于沈知行教徒有功,死罪可免。遂改判黥刑。并令在平安治服役二十年,期间官职升降同平安治军,由平安治卿定夺。
其他从党,由平安治卿萧梧岐自行定夺。
以上自宣判起两月内,择日行刑。
萧梧岐一听旨,大惊。
在平安治服役多少年都算罢了,大不了让沈知行挂个虚职。
可这黥刑,却是要了他的命了。
黥刑乃是在脸上刺字。比起砍脑袋,的确是天大的恩赦。
可沈知行是个何其高傲的英雄。连跪皇帝一下都不肯,还在他脸上刺字?
只怕他一听,当下气死过去。
沈知行不怕死。只怕不够坦荡和体面。
萧梧岐跪禀道:“谢主隆恩!皇上仁德爱民,实乃百姓之福。
“但江湖中人将名声看得比性命更重。黥刑固然是天大的恩惠,沈知行那般草莽却不一定明白皇上苦心。可否请皇上另降刑罚?”
皇帝一手担在龙椅上,支着脑袋,深深笑道:“朕知道。”
他知道沈知行不会受黥刑。
他故意的!
沈知行不肯跪他,他记在心中却不言语。现在要扳回这一局。还当做给了芮雅公主面子。
限期两个月,择日行刑。便是给够了时间。
这两个月内也不追究其他“从党”了。只要沈知行想清楚,愿意下跪认错,一切都好商量。
帝王终究是帝王。
萧梧岐再无他言,谢恩领旨后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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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听了这档子事,哈哈一笑:“皇帝也是个孩子心性。算了,萧大人一刀砍了我便是,不和他纠缠了。知行这条命早已置之度外,莫为这点小事跟个孩子掰扯。”
萧梧岐正色:“前日爨少庄主私下来了,想见你,好生劝了他半天才肯回去——沈大侠,你是我们众人心头火种。若你有事,只怕整个江湖都会不平。”
他又定了定,郑重道:“梧岐定然不会让沈大侠受辱。我一定想办法。”
沈知行无所谓:“大人莫太为难。反正我不怕死。爨少庄主没事,我很高兴。”
萧梧岐简直没话可说。默了半晌,道:“就算跪圣上一下又能怎样?他是帝王,谁没对他跪过?只跪一下,千万难题便得解决。沈大侠三思无妨。”
沈知行笑笑,望向天边:“谢谢大人。辜负大人了。”
他不想多废话。就想痛快体面地死。
萧梧岐一声轻叹,离开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