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小五台山,温旻将金不戮安排在自己新分得的成年弟子单身小房间里。换了身衣服便赶去宗主安止院。
自从做了简易遥的秘密关门小弟子,他见宗主便没等过。历来是通报后便可进入。
今次,温旻仍旧直接来到宗主安止院前,却见门口的侍者换了个人。
他一凛:“小吴呢?”
小吴便是那天险些被宗主活剐的贴身侍者。
在三位长老力劝之下,小吴最后没挨剐,却再也不敢在大宗主眼皮子底下待着了。当夜便和领班说明原委,调去东峰弟子驿站,给伍老头帮手去了。还吓得大病了三天。
现在当差的叫做小杨。
小杨知道温旻和简大宗主关系不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悄悄全说了:
简宗主吐血,浑身挂霜,筋脉大逆,一直昏迷。几大长老轮番为他理脉,木清风天天为他针灸,近几日才醒。
即便醒来也是水米不进,躺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叫左护法回来,是小五台山上几位长老商议的结果——宗主倒下了,总要有人当家做主吧?
简宗主听了这祈请,一点反应都没给。
温旻点点头:“知道了。烦请替我向宗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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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摩宗对弟子教化极严。未成年的小弟子都住在大通铺里。即便成年,也是分一间简陋单间便罢。除非立功,才渐渐有房产奖励。
温旻在南海的宅子,便是因屡立大功才得赏的。
但小五台山最简陋的房间却不是弟子的通铺房。而是简大宗主的卧房。
简易遥会客、办公,自有高地。
他独自睡觉的地方,却只小小一方。除了一张床、一张小几,一套水具。竟然什么都没有了。
比弟子单间还少了几样家具。
简宗主不需要奢侈之物。
他自己便是江湖的传奇,还要什么外物?
一尘不染,才显七窍玲珑。
温旻和简易遥亲近,却也只到过他卧房几次。今日一进,便嗅得淡淡的药味。
简易遥不肯吃药,也拒绝饮食。木清风只能放一炉药物熏香让他嗅着,好歹吸些。
昏暗的阳光透过唯一的小窗照来。透过窗棂、穿过床幔,将病榻中的简易遥照得伶仃。
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瘦得吓人。若非有轻微鼻息,真同死了差不多。
温旻在沈知行那里痛得发脾气,对着简易遥却是一腔抑制不住的悲意。
跪在床前,不由真情流露:“简师父……”
简易遥眼皮动了动,豁地睁开眼睛。竟然腾地坐起了身。
温旻听小杨说简师父已经不太行了,今见他如此凌厉。便笑了一下。
却猛地发现不对劲。
简易遥不是看见他高兴得坐了起来。
也不是大病好转。
是震怒。
他挥起袖子,只一掀。温旻便直直向后跌去。
温旻练功勤奋,现在已内劲大长。虽然比不过简易遥的罗手素心经至高一层,但躲开这一击且站稳,并不是难事。
但他明白简师父此时心境同前几日的自己没什么不同。定然是一腔心思化作对至亲的暴怒,非得发泄出来才行。
干脆毫不防备,直接被掀翻。
果不其然,简易遥一掀之后,又掀一次。
温旻连着被掀翻五次之多,终是有些支撑不住,胸中翻腾,呕了口血出来。
简易遥见他如此,却丝毫不停。从枕下抽出银锁,高高举起。
这银锁乃深海柔钢编丝打造,末端分成三个矛头。至坚又至柔,至韧又至利。搭配罗手素心经的力道,可将顽石抽碎。
若是落在温旻身上,便如铁丝抽豆腐,断无好结果。
简易遥却一丝犹豫也没,高举银锁:“你还有脸回来?!
“你师父人在邺京,你不好好护着他,任由他在外人面前断了胳膊。你却还有脸回来?!
“还回来做什么!你练这一身功夫又是图的什么?!”
他以往深如万丈之谷,喜怒全不表现出来。而今却暴怒异常,一连串对沈知行的关心、对至亲弟子的气闷都自心底喊出。
话到最后,眼角已红,已没理智了。
温旻哽咽道:“徒儿担心知行师父。可也担心简师父啊……”
他这哭腔一出,目光里满是心伤,还有一丝丝畏惧。嘴角一缕血丝,更显可怜异常。
简易遥见徒儿这样,高举的银锁再也落不下去了。晃了晃身体,最终丢掉银锁,将徒儿揽在怀中。
温旻被这么一抱,那满腔的委屈、同为师父沈知行的不甘心、对简师父的担忧……全都化成了一汪小孩子的泪。
他扑在简易遥怀中,大哭出声:“知行师父已经伤了。但徒儿也已安排周全,有萧梧岐帮着师父,影竺国公主也答应为他求情,他会没事的。
“可是,可是徒儿也担心简师父啊!徒儿夜夜都梦见小时候在简师父膝下,您点着我的鼻子,说我是知行师父的宝贝。
“徒儿好害怕,怕简师父您……简师父,徒儿好想您啊——!”
简易遥自小不爱哭,听到最后却已呼吸急促。
他强吸了吸鼻子,哽着嗓子道:“他都要为人去死了,还提他做什么!”
温旻望住简易遥:“知行师父不是为了别人去死,是为了您!”
简易遥缓缓转过眼睛。
温旻急道:“徒儿去看知行师父时,他亲口所言,说怕孤山一意复仇危害到您。
“他是被那顾白迷了心窍,却也知道简师父的好。您与知行师父是自小的情谊,有谁能比?徒儿发誓,我定会杀了顾白师徒,让知行师父回心转意!”
简易遥对沈知行的心思,未对任何人提过。今天突然被关门小弟子点破,不由眼神一冷,显出灭口杀意。
可那目光又转为哀伤。似乎放弃一切般,全都不想理了:“杀了顾白又怎么样。你师父宁可没了命,也不要你了。”
也不要我了……
简易遥鼻中一酸,摸着徒儿的乱发:“旻儿,当一个人的心思已在别人身上。便无论如何都无法转移了。”
“不,徒儿不信。”
温旻泪光闪闪的眸中透出杀伐决断的冷峻:“您还在,知行师父也在。只要师父们都健在,便有无限可能。不是么?”
他年纪虽轻,却有种天生的强硬。是骨子里带来的强大。
一字一顿,眸光深沉,又充满凛冽战意。如一柄刚磨好的剑,锋利无俦,无所畏惧。
简易遥望着这样的徒儿,如望见风华正茂的自己。心头一软,轻轻擦掉温旻嘴角血丝:“刚才简师父下重手了。打疼你了。”
温旻握紧他的手:“被自己师父打几下又有什么?只要简师父能够痊愈,您就是即刻打死徒儿,徒儿也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若真有打死你的心,只怕你比猴子窜得还快。
简易遥最知温旻心性,却仍然被逗得开怀。几日不曾绽开笑颜的脸上,有光芒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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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一度令侍者小杨头痛的喂药时间又到了。
他一如既往端着药,一如既往抖着腿,一如既在宗主卧房前瑟瑟道:“宗主……药好了。请用药?”
一如既往,宗主没有答复。
不同以往,却是温旻轻快的声音传出来:“拿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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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大宗主终于肯喝药吃饭了。
在温旻的照料下。
温旻心思细密,体贴又嘴甜,照顾人极为妥帖。
照顾简易遥吃过药,又照顾他吃了粥,喝了几口调理滋补的汤羹。
简易遥终年心事冰封。如今虽然心伤,却和徒儿道破了一切。似一扇尘封多年的窗子豁然打开,开朗不少。
他本就心性强大,只要心思一转,便是一切好转的开始。纵然身体仍较虚弱,精神却不错。马上传章文棠和几大长老进来,商讨如何营救右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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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旻看完了简师父,回去休息。
从宗主安止院出来。远远地便见苑平和骆承铭守在必经之路上。一个劲地冲这边张望。
苑平一见温旻过来,赶紧迎上。想是肩负了帮赵廷宴打探消息的重担,要问句怎么样。却不太能说出口,只是瞪着他。
骆承铭跟在后面,也紧张地望着师兄。
温旻骤然变了脸色,一脚踹向骆承铭。
将人踹了个跟头还不解气。又在骆承铭肩头蹬了两脚。然后气哼哼走开:“晦气。”
骆承铭愣在地上,过了一瞬才哭出声。
他今年只十四岁,还未成年。哇哇痛哭,好不凄惨。
苑平心软,更不明白一向谦逊有爱的小旻为何要打师弟。当然更不敢问了。
只是搂住苑平,帮他揉肩膀:“好了,承铭不哭了。小旻可能是心里不痛快。我送你回房去休息?”
骆承铭躲在他怀里大哭:“不,我不敢回通铺房。房里现在就我自己了,我怕旻师兄……”
苑平看得好生难受。扶着他道:“承铭别怕,回我那里去吧。我来照顾你,不会让小旻再冲你发脾气了。”
骆承铭泪汪汪地看住苑平,紧紧捉着他的手,怕他反悔似的:“谢谢你,阿平哥。”
两人搀扶着起来,向苑平的单间慢慢走去。
却没注意到正在远去的温旻,嘴角是一个尽在掌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