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莫扬启程回了云南。
几天前,岩祝等人也已经离开。
除了他们精心挑选的下人,偌大堡垒,又只剩下金不戮一人。
送别哥哥们,金不戮去海边站了一晚。看了场如分娩般剧痛又蓬勃的日出。
回到金家堡,上了乐晴小院。取下梅尘断剑,轻轻抚过。静静地在父母灵前坐了一日。
再过一日,他陪雪球玩了一会儿,又去喂了白鹿。便到铸场待了几天。
重新回到金家堡,已然振作起来。处理养伤期间的遗留事项、操持金家堡的生意、向各位主顾问好……仿佛伤痕都已平复。
江湖原以为金家堡一蹶不振。不想明月山庄少庄主亲自打理,让一切如旧运转,如往常兴隆。
甚至还有新客慕爨少庄主之名前来搭线,令金不戮着实忙碌。
爨莫扬亲自选定的下人十分能干。
选了一位精明强干的仆人当金家堡管家,操持日常。选其中头脑甚为活泛的来辅助打理金家生意。又挑了个老实方正的,将记账册的差事交给他。
爨莫扬临走前也已交代:这些人日后便都姓金,同明月山庄再无瓜葛。不准他们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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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与几位重要家仆核对生意,回溯这半年来的事务,每日忙到深夜。
待一切打理得差不多,已到了九月。他豁然转悟:今年的中秋,就这么过去了。
想起前两年的中秋,对比如今。一股前世今生之感生了出来。
金不戮准备了礼物,备车去武家村。
——金家老仆,被爨莫扬排在那里。
武家村邻着麒麟镇,不过二十多里路程。
爨莫扬在其中买地建宅,又请了下人,将福伯、安伯和帮厨婆婆等孤寡老仆安置其中。派人每月前去巡查,送银粮和礼物。是以,金家堡老仆们过得甚为安稳祥和。
少爷带礼物前来探望,更令众老感动不已。望着金不戮重新康泰,老人们都落了泪。
金不戮道自己伤中无日月,如此久了,竟然忘记中秋节来探望。要陪老人们住上几天,一起说说贴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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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七有集。这日九月十七,金不戮随一众老人,坐着小滑竿,一起逛集市。
武家村是个农业村,离海边不近,水产不多。却产稻米,是周围一带的粮仓。
因此集市也非常热闹。带着鱼干、绣品、草鞋来换粮食的。带着新打稻米来换家用的……熙熙攘攘,如春季原野的老树,有种质朴的繁茂,带着旺盛的生命力。
望着烟火袅袅的众人,金不戮不胜感激:老人们带他来逛集,是想他见见人。不想他太孤僻了。
于是用钱银换、买了不少礼物。新买了辆小车,高高地堆了一车,要给老人们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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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集市的最角落,有个特别的摊子。
那摊子不换米粮,不换特产。
换银钱。
用人换。
摊主是个十二三的孩子。头插稻草跪在地上,他要拿他自己换钱。
他要卖自己。
那孩子面黄肌瘦,骨骼却很结实,是农家孩子的模样。
他脸色不好,却收拾得很干净。一双眼睛透着和年龄不符的灰冷,没什么表情和温度。
只当有人路过,问他换什么时,才有热烈的渴求涌上他的双目:
“我换钱,用我自己换钱!我什么都会,不会的我可以学。大嫂买了我吧!我可以为你劳作二十年!”
一口武家村本地白话,稚嫩的少年声音带着焦虑。
只可惜来集上的大多是附近农家,换实物的多。带着银钱,还是很多银钱的人,并无几个。
大多人问问卖身少年的价钱,便摇头走了。徒留那少年满脸的热切淡漠下去,重新坐回。
好像一块好容易晒到太阳,却又被扔回阴沟的小石头。
直到一架两人抬的小滑竿停下。
坐在椅中的人用带着镇里口音的白话问他:“你要卖自己?”
卖身少年抬眼一瞧,对方也是个少年,比自己大了两三岁的模样。长得好生精致,镀蜜娃娃一般。
他衣着朴素,却坐着滑竿。身后还跟着好几架滑竿,上面坐着几个老人。
不是谁都有钱坐滑竿的。
滑竿上的是位少爷。
他一定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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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身少年赶忙冲上去:“少爷,你买我吧!我什么都会做!”
滑竿上的少爷,眼睛星星一般亮。透着些冷硬和明白。淡淡地问:“你为何要卖自己。”
卖身少年终于有了点不同的表情,泪光闪闪:“我要葬我娘。没有钱,买不起棺材。”
少爷问:“家里只有你一人?”
卖身少年点点头:“我爹在我很小便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娘。现在,我也没有娘了……”
话未说完,已经呜呜咽咽地哭了。
他突然很惊慌,怕因此被那少爷嫌弃。匆匆擦了眼泪:“我平时不爱哭的!我什么都会做!不会的我愿意学!少爷买了我吧!”
少爷前倾身体,琢磨他似的:“什么都愿意做?”
卖身少年立刻回答:“是的,什么都愿意!”
少爷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星星般明亮的眸子审视着他:“若要你陪男人睡觉呢。”
穷人家的孩子饱经世道沧桑,什么都明白得早一些。
那少爷来了这么一句。卖身少年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小小的身体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脸:
这小少爷这般好看,这般精致,瓷娃娃似的。怎么能讲出这般恶毒的要求?!
可卖身少年顾不得了。天气太热,娘已经过世好几天了。他必须答应。
“嗯……”他垂下头,拳头攥成了青白色,“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
少爷对身旁的仆人耳语了几句。
马上,有人拿一袋钱出来,放在卖身少年手中。
少爷问了卖身少年的住址,又问他名字。
“阿旺。”卖身少年回道,“我姓武,叫阿旺。”
少爷点头:“好的,阿旺。三日后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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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旺顾不上害怕。马不停蹄,拿了钱赶紧进镇买棺材、买寿衣、回村里选安葬的地皮……忙碌一天,将母亲尸身敛入棺材时,天都黑了。
计划第二日下葬。
这晚,他陪着娘亲,默默坐着。想到三日后即将面临的日子,吓得低低啜泣起来。
可又担心娘有灵感知,走得不安生,又停了哭泣。
正在煎熬间,听见笃笃声响,有人进了家门。
那人拄根拐杖,腰杆直直的,蜜色的小脸精致而好看。正是白天的滑竿小少爷。
阿旺一见他,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想起了自己的义务,又恢复柔顺,眼中还含着泪:“不是说三日后么。少爷今日就……想找我了?”
说到此,不知少爷要对他做什么。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少爷安抚地笑了:“我来看看,为姨母上柱香。”
阿旺惊悚而警惕,看着他从容地点了香,上了香。听他喃喃祷告:“姨母,阿旺日后跟着我,你便不需担心。苦海无涯,如今姨母超脱而去,祝你早日往生极乐世界。”
少爷这话说得好好听。好像是个好人。
怎么,怎么却要我……做那种事……
阿旺这般想着,警惕地望着小少爷。见他上完了香,又去母亲棺前瞻仰。
阿旺的母亲死了几日,尸身没有好好保存,已经有些变了。
少爷端详棺材里身形消瘦的女人尸体,疑道:“为什么姨母脸上有伤?”
话音未落,爆出一声凄厉的哭叫。
似乎压抑了很久那般,阿旺哭得身体都弓起:“我娘,我娘是被坏人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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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旺的母亲平日靠种地和纳鞋底维持微薄的生计。一手好活计,鞋底纳得漂亮又整齐。
一日被传去村内富户家里量尺寸做鞋,碰见了对方醉酒而归的六公子。
那公子平时欺男霸女惯了,又醉醺醺的,要对阿旺母亲行不轨。她为自保,用纳鞋底的锥子扎了他一下。触怒一头凶兽,被他唤一帮恶徒殴打得遍体鳞伤。回家不久便亡故了。
原来,这小小的武家村也有如此疾苦。
同在武家村,金家的老仆们有金家堡和明月山庄做后盾,自然不会遇到这等糟心事。
可小小的阿旺一家,便如秋日小虫,一阵强风都可夺了他们的性命。
阿旺一肚子委屈无人可诉。因为涉及凶案,更不敢在卖身时说了。
而今被新主人这么一问,也顾不得是否要陪人睡觉了,也顾不得是否吉利了,大哭起来:“等我长大了,一定宰了他给我娘报仇!”
少爷听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问:“这便是你只卖身二十年的原因?”
“是!二十年后,我便是个大人了。我要去报仇!我不会连累我的主人家,所以我只卖身二十年!”
阿旺说罢,悚然想起:这些怎么能说给新主人听呢!
又想到自己已经用了钱了,新主人退不了货了。是不是会对娘的尸身做些什么?!
一时间矛盾又恐惧,乌黑的眼睛惊慌地闪烁。
少爷却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依旧只是笑笑:“我在村东安乐大宅。你忙完母亲的丧事,收拾收家里,便来找我吧。我们一起回镇里金家堡去。”
阿旺不信自己所闻:“金家堡?!你是……难道你是……”
少爷微笑点头:“不错,我是金家堡的金不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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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阿旺如约来到安乐大宅。
村里人都知道,安乐大宅是金家堡和明月山庄为老人们建的。
大宅的乌瓦白墙那么那么高。传说,大宅里的佣人,胳膊都有普通人腰那么粗,眼睛有灯那么亮,就连宅子里养的看家犬都有半个大人那么高。
每天只消看看安乐大宅抛弃的垃圾有多贵,就知道宅子里的老人们生活多安乐。
因此,就算村里最恶的恶霸,见到大宅都要绕道走。
以前,阿旺连这大宅近前都不曾接近过。而今想到自己就要进去了,不知会怎么出来,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看以前住过的村庄。
由此便是永别了。
他叩响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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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在大宅最靠里的院子住。
叫阿旺进了房间,问了他几句安葬母亲的事,便叫他去洗澡吃东西。
阿旺按照吩咐做完,换了身新衣裳。再次来到金不戮房里。
夕阳落山,已到掌灯十分。
金不戮正在房内看书,见到阿旺回来了,合上书走到他近前。
阿旺神色憔悴,双眼如惊弓小鸟般忽闪闪。但洗漱干净后,头脸整齐,是个骨架强劲的精神孩子。金不戮不由欢喜得拍拍他。
阿旺一见他手伸出,面色刷地煞白。整个人发抖起来。紧紧闭住双目,似乎等待一场刑罚。
金不戮一怔,想起自己曾经吓唬他的话,笑了:“不要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阿旺反而更害怕了:“少爷……想把我送给谁?”
金不戮道:“谁也不送。以前是吓唬你的。”
阿旺犹自不信,惊悚地瞪着金不戮:“少爷救了我,买了我。你想把我卖给谁……我都答应……”
说罢,又忍不住哭起来。
金不戮见把孩子吓坏了。赶紧拉着他坐下,帮他擦泪:“阿旺不要哭,我当时不过想看看你的勇气和决心。不是真的要你做那种事。”
又道:“你卖身葬母,孝心可嘉。但对未来的主人家却一点都不了解。我问你那些问题,乃是想你做好最坏的打算——金家堡涉足江湖事。入了金家堡,便要面对无尽的江湖凶险。比皮肉屈辱更可怕。
“你需想清楚,现在可随时反悔。若你不想去金家堡,我会给足金银,帮你物色一门生计,也可保有个活下去的营生。”
金家堡春季遭难,祖坟几乎被夷为平地,此事在周边早传遍了。
阿旺当然知道,知道的还是添油加醋的流言。
他听金不戮此言诚恳,立刻道:“少爷放心!我卖给了你,就一直跟着你!一天是你的人,这二十年就都是你的人!如果再有坏人来祸害金家堡,我就跟他们拼了!”
金不戮笑了:“我不要你拼命。你跟在我身边,帮个忙递个东西便成了。你既下了决心,我们明天便一起回金家堡去,好不好?”
阿旺立刻点头。两眼又泪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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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问了问阿旺的底子。
阿旺骨架壮实,老实诚恳,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可一天书没有读过,更是一个字也不认识。官话,自然一句都不会说了。
他见金不戮斯文聪敏,心想自己根本不能为少爷做什么,不由自惭形愧。
金不戮温柔宽慰:“不要紧,你还这么小,正是学东西的时候。”
阿旺立刻道:“少爷让我学什么,我都学!今晚我就开始学!”
金不戮笑笑:“不急。自此你便是金家堡的人,过去的日子再苦也到头了。先为你取个新名字,以示新生,你愿意么?”
阿旺自然十分愿意,忙不迭地点头。
金不戮眸光深深:“我想你记住,夜再黑,总有黎明将至。太阳升起之时,便是光明的开始——现在起,你便叫朝明吧,好么?朝阳的朝,光明的明。意思是上午最有精神的太阳,和它的光。”
阿旺急忙道谢:“好,当然好!从现在起,我就是太阳,我就是新生的日头!过去的苦日子,都没了!”
说完,泪又流了下来。
金不戮帮他擦泪:“你这么小,我便叫你——小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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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带小朝明去见了一圈老仆,介绍他日后便是自己贴身的仆人了。而后便要小朝明在旁边耳房休息。
夜色愈浓。
乌云终于遮住了残月,金不戮的眸光也深了下去。
他点通了右腿穴道。从柜中拿出夜行衣和凶悍的马头明王面具。双手轻轻抚过长剑。
而后换了衣服,戴上面具,背起剑,从后窗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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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村全部姓武,除了安乐大宅的老人们。
害死小朝明母亲的那户也不例外。
那户人家的六公子喝饱了酒,依旧在村内鬼混。
村头有位寡妇,新丧了丈夫。因夫妻恩爱,足不出户地思念亡夫,很久没露面了。
武六公子早馋她貌美,却一直碍于她丈夫强壮,不敢有所行动。而今撞着酒胆,向寡妇家走去。
行至半路,一条黑影忽然蹿出,挡住了他的路。
那黑影戴一张恶鬼般的面具,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鬼面黑影正是金不戮。
隔着面具审视对面的武六。冷冷问:“你还记得阿旺的母亲么?”
面具内有一个变声机关。经过机关处理,他的声音本已低沉瓮哑。问话内容又着实不友好,令武六飞速酒醒。
武六拼命回忆:“嗐。那老寡妇没趣!还扎我一锥!”
金不戮问:“所以,你便以强凌弱,打死了她?”
武六似乎领会了对面恶鬼意下如何,惊惧道:“我没打死她!她离开我家还活着……”
话音未落,只见银光一晃,一双耳朵已经飞了。
他欲哀嚎,却被点住了穴道。捂着双耳无声地软下去。
他看到那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捏着剑,一字一顿道:“不错,她没有立刻被你打死。而是骨骼尽断,回到家两日才亡。你便也享受一番这滋味如何?”
又冷哼一声:“也不必等两日。武六公子只需痛到天亮便可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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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将软成一团破布似的武六扔回了他家院子,又从墙头跃了出去。
甫一落地,便看到前方不远处有道白影。身法极快,一眨眼已到了近前。
那白影见了黑衣鬼面的金不戮,一怔。
月色从云中移出,照在对方的脸上。
霎时之间,云开雾散,雪霁天朗,南海的秋日万象回春。
对方那傲杀百花的如画容颜,正是温旻的脸。
是小旻!
金不戮万万不曾想,两人会以此种方式碰面。震惊得后退好几步,险些跌倒。
温旻也扬起了好看的脸。亮盈盈的眸子似天湖明澈,带着惊奇,向他仔细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