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傅知越此刻还算冷静,“我们不是没收他们的证据原件吗?找个时间去恒生医药再复印几份就好。”
律师手上的卷宗太多,当事人的证据原件是一定不会保存的。
毕竟丢失原件的风险高居律师执业风险榜前三。
尤其是对于恒生医药,傅知越更是留了十二万个心眼,所有的证据拿过来,登记,经手人签字。
复印好了拿走,也要经手人签字。
拿进律所的和拿出律所的,必然一向不差。
“可是……”小周从来没有露过这样的难色。
同事跟小周的眼神一对上,就知道接下来说的内容,自己不便在场,于是起身告辞。
“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别不放在心上,就刚刚小周跟你说的这件事儿,你联想起来想一想,这些事情怎么就这么凑巧?”
同事说完就走了。
小周这才走近,几乎凑到傅知越眼前,“之前我们开过庭的一个案子,刚刚法官打电话给我,说里面的一项材料是伪造的……”
五雷轰顶。
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
傅知越“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伪造的?怎么可能?!”
“是,那个合同上的盖章,对方当事人当庭提出异议,不知道傅律师还有没有印象,说那个合同上的章不是他们公司的公章,对那项证据的真实性不予认可。”
“我记得,”傅知越说,“我们双方当庭都对那一项证据上公章的真假提出了鉴定……”
“对,现在鉴定结果出来了,那个合同上的公章和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有备案的公章不一致。”小周拧眉,“不知道这个没有备案的章,究竟有没有被对方公司在其他途径以上使用过,但从目前来看,情况对我们很不利。”
很不利。
这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更直接的说法是,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傅知越的律师证可能会直接被吊销。
更有甚者,连傅知越自己都要进去蹲几年。
傅知越当然知道厉害。
所以他咬牙,最后的理智是告诉自己不要拿不相关的下属撒气。
“明天联系秦茂川,让他来律所一趟。”
“是。”
“……还有,不止秦茂川,”傅知越深吸一口气,“连李成仁,一起给我叫过来。”
夜色下,实在是藏了太多的罪恶了。
有的人从光鲜亮丽一夜沦为阶下之囚。
有的人从生龙活虎一夜长眠黄泉之中。
不过片刻,温楚淮已经忘记了自己刚看清十号储藏室里的一切时,有多震惊乃至于如遭雷击。
人脑在面对冲击力过强的画面时,总归会产生自我保护机制。
“你是说……他们……”
温楚淮说不下去了。
偌大的储藏室,四周悬停着外形像针筒一样的透明圆柱体的玻璃仓——又或者不是玻璃,是别的什么。
仓内是淡绿色的液体。
液体里飘浮着的,是一个一个闭着眼睛的人。
有男有女,女生长长的头发漂浮起来,海草一样,洒在半空中,里面的液体是静止的,所以头发也好像是静止的。
在幽闭昏暗的环境下,只有地板上荧荧的一点暗光,映得里面的人更显诡异。
饶是温楚淮从医多年,血腥的场面也见的多了,第一眼看清这里的时候,也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面的人,看起来很安祥。
这才是最诡异的。
陆娅欣手里,还攥着孤零零的一把钥匙,据她所说,是这里不允许外人进入,只有少数的几个高层有解锁指纹,所以钥匙是她偷来的。
“是,他们已经是标本了。”陆娅欣声线平平。
温楚淮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这和自己接触过的那些大体老师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环境奇怪了一点,本质上都是为了推动医学的进步而已。
“那你们保留这些人体标本,有没有做过备案?”
“没有。”
温楚淮蹙眉,“那你们……”
“您是不是想问,医学院里就算是一个头骨都是有编号和备案的,这里足足几十个人体标本,为什么没有备案?”
温楚淮不言,事实上他想问的也的确是这个问题。
陆娅欣轻笑,“几天前我就跟您说过,我们这些签了合同的人,是出不了基地的。”
“……”
“这些人,”陆娅欣走进去,一个一个,轻轻抚摸过仓身,“他们都曾经是我们的同事。”
陆娅欣如今已经把温楚淮划归到了“我们”的行列里。
“那怎么会……”
“因为他们不听话。”
“那你们也没有随意处置他们生命的权力!”温楚淮此刻大概可以用一句气血攻心来形容,“你们这是杀人!是犯法的!”
“不,这不是杀人,”陆娅欣摇头,“他们是自愿的。”
“……”
“温老师,不知道您心急签协议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里面有一张告知书,上面写的是,前期实验有风险,如后续发生任何意外,后果由我们自行负担。”
“……”
温楚淮舔了舔后槽牙,没有说话。
那张单子,他看到了。
可一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论如何,他想要一个真相,这些东西都必须要签,讨价还价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二来他以为恒生医药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至多不过他再染上什么没见过的怪病,再去当一回实验体。
他没想到是这个下场。
陆娅欣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储藏室的存在,“所以温老师,他们是自、愿,为医学事业献身的。”
这样的陆娅欣,让温楚淮觉得陌生极了。
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微博上那个仗义执言、烈日里会主动帮他撑伞、劝他快点离开恒生医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形象。
温楚淮怀疑过她是不是恒生医药派过来到他身边探听消息的卧底。
可心里又隐隐抱着一丝期望,想着如果是这样,陆娅欣应该极力劝他加入恒生医药才对,为什么见第一面的时候就让他赶紧离开。
鬼光从下往上,照在那张圆圆的脸上。
陆娅欣语气森森,“所以温老师,我曾经提醒过您,让您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可您没有抓住机会,如今他们当然也不会再给你反悔的机会了。”
温楚淮默然。
“既然签了协议,就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奉献给恒生医药。温老师,如果您还这么藏着掖着,”她缓缓扭头,“我想,下一个进去的,应该就是您。”
温楚淮的心终于在此刻沉到了谷底。
眼前的小姑娘,和前几次见的大相径庭。
却在这时,一滴眼泪顺着陆娅欣的脸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