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楚淮坐傅知越的车离开了派出所。
赵梅坐在车后座,沉默寡言,没了温楚淮这次刚见到她时的神气劲儿。
也是,一百多万的网贷,利滚利也能压垮一个人。
傅知越先开车,送赵梅回了家。
车子停在路边,赵梅在车后座等了一会,没听到温楚淮的挽留。
她也一言不发,抬手去拉车门。
车门打开的声音和温楚淮的话同时响起来——
“妈。”
赵梅安静下来,后视镜里,温楚淮能看见她保持着拉车门的姿势不动了。
温楚淮望着后视镜里的赵梅,“你爱我吗?”
温楚淮想,问出这四个字的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可怜。
温楚淮不喜欢自己这么可怜。
可他实在太空了。
也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
所以在赵梅动动嘴唇,说一句“爱”的时候,温楚淮追根究底——
“那为什么你们从来不会把精力和金钱投在我身上呢?”
“是因为我不值得吗?”
所以传销的那些人说什么,赵梅就信什么。温楚淮朝不保夕的那些年,赵梅能红了眼几千几千地把钱扔给那些人,为了他们口中那个“璀璨的、能一跃成为家庭主宰”的虚假泡沫。
所以温宏胜不愿意去找一份正经工作,坚信自己大器晚成,从老母亲那里和赵梅这里搜刮过来的一点钱用得捉襟见肘,还要抱怨是温楚淮拖累了他。
所以哪怕他现在已经是博士后、主任医师,在他们两个人眼里,仍旧没有任何投资价值——
温楚淮甚至忍不住把自己比成了一个物件。
可事实是,即便是物件,或许也比不过赵梅这么多年鬼迷心窍往家里搬的那些“产品”,比不过温宏胜往自己身上“投资”的那些“排面”。
十万块钱的车,年检的时候被检测人员轰大了油门,温宏胜回来描述,心疼得五官扭曲。
而温楚淮这么长时间的化疗,温宏胜连问都没问一句。
没问上次温楚淮被警察带走,后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问温楚淮几乎失联的这两个月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了。
温宏胜还沉浸在温楚淮没有按照他的“旨意”完成相亲的愤怒里,端着架子等着温楚淮卑躬屈膝地去给他道歉。
其实这时候不该说这些。
温楚淮知道自己此刻的胡思乱想大抵可以被称为“迁怒”。
电信诈骗和赵梅之前参与过的那些传销终究还是不同,赵梅也同样是受害者。
可他太累了。
累到没有力气再去相信赵梅空口白牙说的那些——
“你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妈妈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是妈妈不对,这次是我做错了……”
到后来赵梅也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妈妈很小的时候,你姥爷就去世了,是你姥姥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吃饭都成问题,哪有时间教我们这些。”
“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对的,你多担待……”
温楚淮坐在副驾驶,似乎冷心冷情地始终没有回头。
“这次的事情处理完,以后你们的事情,我就再也不管了。”温楚淮冷淡着,“以后就当陌生人。”
他说的话那么冷漠,可傅知越看见温楚淮的睫毛都已经湿透了。
是两扇暴雨中的鸦羽。
赵梅最后的目光落在傅知越身上,话是对温楚淮说的,“以后……找个能好好照顾你的人……”
像是在做最后的嘱托。
温楚淮闭上眼,心口和胃绞在一起,连带着食管都往上泛着铁锈味。
他没下车。
赵梅离开后,傅知越一路把迈巴赫开到了小区楼下。
傅知越拉开副驾驶的门想抱他出来,温楚淮拒绝了。
他还是站直了走下来,脊背挺直如一杆标枪。
直到开门进了屋,温楚淮走到盥洗室的流理台跟前,打开灯,看见了被化疗掏空了的自己。
很薄很薄的一片,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双目无神。
和温楚淮之前预感的一模一样。
连温楚淮自己都不愿意再看第二眼。
一口血涌上来,控制不住地溅满了水池。
到处都是血红的,眼前也是。
温楚淮伏在流理台上,血液似涨潮的海水,一股一股往上翻。
血液带走了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气,身体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只能感觉到有人把他扶起来。
有人喊他的名字。
温楚淮迟缓的大脑思索了片刻,意识到好像是他让傅知越进来,把大黄一起牵走。
“傅、知越……”
“哥,我在,”傅知越魂都没了,“我在,哥,你坚持一下,我叫救护车了,救护车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他语无伦次,一遍一遍重复着“马上就来”。
他去擦温楚淮嘴角的那些血,他想让温楚淮待会体体面面地见人。
可温楚淮好像个被扎漏了的血葫芦,一口血还没擦干净,又有新鲜的血液从嘴角渗出来。
猩红的,蜿蜒的。
一把利刃一样从傅知越的眼睛扎进心里。
大黄围着温楚淮打转,明明之前没有学过认东西,却从客厅的茶几上叼来了纸巾,放在温楚淮身边,不算强壮的爪子去扒拉温楚淮,急的嘤嘤叫。
整个流理台一片狼藉。
面池里的血迹汇成一缕一缕,顺着滑进下水道里。
台面上的那些漏不下去,一滩一滩的,有些浸入温楚淮的衬衫。
触目惊心。
傅知越这辈子活到现在没这么恐惧过。
他拼命地抽纸,捂在温楚淮唇边。
可不管多厚的纸,没过多长时间就被浸透了。
猩红粘稠的血液糊了他一手。
“哥……不等、不等救护车了……我送你去医院!”
傅知越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一颗心跌到了谷底。
可温楚淮等不及救护车了。
“高泽阳,小区附近有没有民警?!”傅知越拨通了电话就冲着那头吼,“请他们帮忙开个道!”
那头的高泽阳显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傅知越不愿再废话,挂了电话,下意识避开一身狼籍的温楚淮,拍了一张流理台的照片,给高泽阳发过去。
“出了点状况,我得送他去抢救……”
傅知越连语音转文字都来不及,直接一条条语音发过去。
生死攸关时,一只手伸过来,手指颤巍巍的,却一点一点收拢。
最后攥住了傅知越的衣襟——
“傅知越,你让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