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靠的那人看上去年纪也不甚大,不过十一二岁,只是眉目坚毅,就算现在看来,仍旧能看出几分英气。

  “你瞧,这不就是,我敢断言,这个小家伙呐,日后可是咱们落鸿山第一小霸王,到时候,别说是你了,就连师父都拿他没辙,咱们走着瞧。”

  说着少年人挠了挠头,似是抓了只虱子,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将他往道袍上一丢,笑着说:“古人总说,‘扪虱清谈’,有人自以与虱子共友,师父可不曾欺我,当真如此,师兄,你瞧,这不就是我的良友?”

  沈入忘勉强在雪地里翻了个身,看着觉得好笑,这人也是一个狂人,年纪轻轻,便恃才傲物,只不过,这般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那么些许熟悉。

  那被叶兴舟点了名的小子直往身边的少年身上钻,那小模样实在是有些我见犹怜。那叶兴舟又大笑起来,颇有几分豪情。

  沈入忘倒是极为喜欢这般的孩子。那为首的道童也奈何不得,便分发了手中的东西,而后说道:“且与我去见过师尊。”

  说着一行人便迈开步子往前走去,沈入忘顺着他们的方向往前看去,在那些树荫之后,缓缓行来的男人,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永远记得这个曾经救他于水火的男人。他想要叫一声师父,可身上却像是中了梦魇一般,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那个男人走到近前,他今日与往常一般,仍是穿了一身半儒半道的长衫,袖子宽大,披散的长发随意得自肩头滑落,他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前方的弟子们。而后弯下腰,一一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剑庭,有劳了。”师父说了一句,那为首的少年涨红了脸,只是有些含蓄的点了点头。

  他又点了点站在二师兄身后的那个长相颇为坚毅的少年。

  “阿纨,你是本座大弟子,处事需得不偏不倚,你可知晓?”

  秦纨单膝跪在地上点了点头,也不多说。面前的师父微微一笑,他看着藏在秦纨身后的“自己”。

  “入忘……”

  他话才说了个开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双眸睁开,他的眼睛犹如鹰隼一般锐利,可沈入忘却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到一丝嗜血的光芒。

  那两点殷红逐渐扩大,蔓延,吞噬,噬咬着沈入忘所可以看到的一切。他将一切都撕成了碎片。

  就在这时,沈入忘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沈公子?”

  沈入忘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推了两下,眼前仍是一片赤红与黑暗,他嘤咛了一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星斗与天幕。

  只是此时远处的天际线,已是有了些许光芒,他觉得身上有些许寒冷,缓缓直起身,一件衣衫已是悄悄从自己的身上滑落了下来。

  不远处的船尾,一个汉子笑着说:“沈公子,睡得可是安好?”

  沈入忘伸了个懒腰,坐在船舱内,满天星斗映入海面,一船旧梦,他摇了摇头,而后笑着说:“许久不曾睡得如此舒服了。”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大师兄一去不归,虽说现在也是全无音讯,至少沈入忘还知道他秦纨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反正顶多落得个人死鸟朝天的下场,实在不妨事。

  “你这一觉,可是睡了一夜,你瞧,马上便要天亮了,海上日出可是最美不过,沈相公可是有福之人。”说着说着,那轮红日已经像是淋过海水一般缓缓升起。

  那种整个海面都被赤红的火焰烧灼,犹如沸腾一般的景象,就那般突兀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沈入忘渐渐从船只里站起身来,他想起多年之前的落鸿山,那个一声不吭往前走动的童子,带着他漫步于雪顶之上。

  他们走了很多路,师兄弟渐渐消失在了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起因仅仅是他曾听闻三师兄说,在雪线之上,生活着一种世上极为奇异的雪蝉,他便缠着三师兄要上山去。

  只是无论他如何胡搅蛮缠,那生性懒散的叶兴舟就是不肯答应,被他吵嚷得烦躁了起来,干脆便是往山林之间一躲,已经没了踪迹,他便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便是连二师兄常剑庭都拿他没辙。

  似是当真应了叶兴舟的一句话,他仿佛便是山上的混世魔王。

  直到听到他哭声赶来的秦纨,抓起了他的手。

  “我知道雪蝉在那里,你是否肯跟我走?”

  他紧紧抱着少年的手臂,一丝也不肯放松。

  他们最终找到了停留在雪榕树上的雪蝉,他欢欣鼓舞起来,身边的少年也笑了起来,那是他极少见到的笑容。

  那时候的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这将是他仅有的几次笑意了罢?他犹然记得,他站在山巅,彼时夜幕已经降临,南方之海的雪夜,不甚寒冷,他却惊慌失措起来。

  是少年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说:“有朝一日,我便要带你去看看这海上的日出。”

  如今,我看到了,而你呢?大师兄。

  争强斗狠呐,他不禁笑出声来,只是最终还是我孤零零地漂泊于这万千湖泊之上,纵然这一叶扁舟,虚无缥缈,连自己也不知道终将航向何方。

  但对于他沈入忘而言,实际上早已不大重要了罢。

  “沈相公,你在笑些什么。”船夫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可怜虫,我以为他将比我有出息得多,只是不曾想到,他却先行了一步;他哪怕没有那么逞强也是好的,不就可以与我看看日出日落了吗?偏要勉强。”

  他摇了摇头说:“既然如此,不如一拍两散便是了。”

  “公子恕小的直言,有些话,若是当面说出来,许是不必如此难受了。”

  沈入忘回过头看了这个犹如铁塔一般的汉子。

  “小的家里有一糟糠之妻,往日里,倒是过得还算凑合,我耕种土地,她便在家中照顾二老,临到出海,她也时时等待。

  只是前不久,她那般自怨自艾,甚至当着我母亲的面,数落起我的不是来了。我便心急火燎地回了家中,家中的族叔以为出了大事,也纷纷赶来,一番调解,她居然不过是觉得我忙于养家,疏于与她言谈,便闹起小变扭来,俺们便发誓再不如此,如今已是和好如初了。”

  沈入忘一听不禁有些哑然。

  于大勇继续说:“小的一番胡言乱语,也不知道沈相公口中所念叨的是何人,只是觉得,无论是谁,两两之间,开诚布公,坦诚相见,若是有天大误会,便也是解了的。”

  沈入忘靠着船篷,笑着说:“我倒是不如你通透,受教了,受教了,只是这坦诚相见,尚且需要能见到人,不然不过是一席空话。

  不过,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公子不学无术,没瞧过多少课本,这么一来,感觉这二十年的书都有了,你可真有学问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