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入忘不是一个胆子肥的人,虽然他是道士,但却很怕鬼。

  那时候,尚且还有秦纨伸出一只手,让他抱着睡觉,如今,大师兄都变成鬼了……陈闲叹了口气,还是让大师兄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托梦这种费体力的事儿,还是算了。

  “师弟,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上天赋予我们一家的责难和天谴呐……”常剑庭颓然地坐倒在了他的面前。

  “我为了这一天,施法折寿蒙蔽天机,妄图替这个孩子换来平安的一生,可是这平安仅仅只出现了那么一瞬,便灰飞烟灭了!”一向儒雅的男人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可他的眼底却早已一片浑浊。

  沈入忘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但好在……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小师弟,你来了。”常剑庭用粗布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略显激动地握住沈入忘的肩头。

  少年道人只觉得一阵生疼,但又不好将之甩开,他干笑了两声说:“二师兄,若是有什么话,你便直说,你替我背的黑锅,从前至今,我都记得。如今,入忘都给你还了便是。”

  他想了想,还补充了一句:“只要这事儿,我办得到,我便替你做了。”

  “这桩事对你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小师弟,你可曾听过‘龙竭草’?”常剑庭听得他答应下来,脸上的阴郁散了几分,连语调都轻松了下来。

  沈入忘摆摆手说:“别问这问那的,师兄你知道我功课不好,这每每交晚课都是抄的你的,什么龙竭草,我是半点也不记得了。”

  说起来,在听雨阁里,沈入忘绝对是一朵奇葩。

  常剑庭显然也想起面前的小师弟实在不是个好学的材料,一边将孩子放回屋内,一边低声说:“龙竭草乃是一种天材地宝,但他与大部分的灵宝并不相同,他本身是一种名为‘苍术’的普通药材,但偶然之间,传闻有真龙之血溅射其上,然后又与神龙相伴百年,被真龙吐息日日吐故,方才长成。”

  沈入忘一翻白眼,得,天材地宝四个字一听就不是好处理的东西,一听还和传说之中的神龙有关,他就更是两眼一抹黑抓瞎了。

  “师兄,不是我说,这东西未免太可遇不可求了些,你要不要降低点难度,什么千年何首乌,百年老山参,我还能给你捣鼓个一两个。”

  “师弟不必担心,在占出这一卦象之后,我遍寻典籍,得知在这南海一带,曾经有过真龙的足迹,而就在此地向北便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洞窟,名为‘龙眠’,其中就有所需的药材。

  只是,小师弟你知道的,二师兄我……”

  沈入忘叹了口气,托着脑袋低声说:“二师兄虽然你博学多才,可道术上却稀松平常,就连师父都……好吧,此番我便替你走上一遭,请二师兄拿舆图来。”

  不多时,常剑庭已是取来了一份地图,上面涂涂画画已是有不少标记,他放在桌上,指向其中一处,低声说:“在距离留仙岛以南之地,有一处荒岛,名为‘龙形’,师弟你看。”

  沈入忘有几分心不在焉,他倒是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东西,他虽然是不学无术,但胜在过目不忘,稍加思索,便知道课堂之上,从未提及过这般东西。

  沈入忘并不觉得二师兄有什么理由害他,常剑庭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甚至在当时的听雨阁之内,他也是最为不争的一个,而他除了道法不佳之外,其余一切都在师门之内极为拔尖,他同样也是师父眼里继任的热门人选。

  甚至为听雨阁立下赫赫功劳的秦纨,或许都比不上一个常剑庭。

  沈入忘一无所有,他既是无父无母,又是目无师长,再者在道门之内,提到他来,便都没有半点好话,除了几句不堪入耳的侮辱之外,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句来形容于他。

  虽说,他早已听得耳朵生茧,但秦纨倒是仍旧会为此小题大做,为此多少人被他斩落了手脚,而他为此又被师父责罚说他素来冲动,如何处事?这般的话语实在诸多,听得不胜其扰,就连沈入忘一直与秦纨不对付,都想要替他争辩两句。

  可到底看到他的目光,便失了分寸,没了勇气。

  沈入忘当年就觉得自己与二师兄的差距,又是一个在碧落之外,而另一个则在九幽之地。所以他也不信二师兄会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来。

  他见得常剑庭将那一卷舆图折起,郑重其事地交到了他的手中。

  “二师兄,那大师兄的事情就麻烦你占上一卦,等我自龙形岛回来,我便去接他回家。”

  “何以为家,小师弟。”

  “四海为家,两个人便算是家了,两个人也是一处宗门了,你既有难处,我便不邀你上山了,只是听雨阁总不好在我手中真就一把大火烧没了去吧?”沈入忘忽然静下来说了一番话,只是他神色决绝,仿佛想到了什么。

  忽然,他伸手握住了沈入忘的手掌。

  “宿命之说,总是不断流转,我到现在都在犹豫是否将你拖入这个旋涡之中到底是对,还是错,若是有所不幸,便都是师兄的不是,你不要去责怪他人才好。”他的言语之中,仿佛意有所指。

  只不过沈入忘懒得去想,他平素里便不乐意与人打个机锋,猜来猜去,便好似笑话。他素来只爱快意恩仇。

  “二师兄,就在昨日听雨阁已经化作一片火海,就算咱们师兄弟想要置身事外,总会有人把我们拖着,拽着带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受苦受难。

  我沈入忘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没有,大师兄没了,师父没了,紫云观没了,我孑然一身,在世上犹如一只鬼,

  那么那些人可别怪我瞎了眼,逮着谁咬谁,多拖一个下地狱便算是稳赚不赔,真叫人痛快!”

  他没来由地眼底浮现出几个虚渺的人影,那些身着华贵道袍,穿金戴玉的道人,那些目露阴鸷的群雄领袖,一个个,一件件。

  忽然,他身上那种气息消失无踪。

  他抬起头看着残阳如血,不由得想起,那时候的师父让他枕着膝盖,那时候的他吵嚷着“复仇”,找那些屠杀了伏牛镇的凶手复仇。

  师父替他修补着衣衫,低声说:“人的一生之中,不应当只有仇恨。”

  那时候的东海落鸿山,仍是飞花时间,他听到此言之后,稍稍平静了下来,而后侧过看着漫天的花雨,不再说话。

  “人还是没心没肺好些。”他想着,有些想起抬起手来,只是又轻易放下。

  他侧过脸看了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二师兄,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当时下决心烧掉整栋听雨阁时的自己。

  他面对的是如潮水一般涌来,想要接手听雨阁,并且将门派上下的尸骨抛入大海的名门弟子。他没有选择。

  沈入忘不想被人称作“数典忘宗”,同样也不想自己的家归于他人。

  这里有太多属于自己的回忆了,沈入忘怔怔地想到,他少时自尸山血海的伏牛镇被师父领入了落鸿山的小蓬莱山门。

  他踏过神女峰,那时候大师兄还会笑两声,他当时亦是个孩子,虽是往日冷面,但对自己这个更小的童子反倒是左右照顾,便是两人一道出现,他也总是牵着自己的手。他领着沈入忘看过落鸿山的雪顶。

  也说过要带他去看南海日出的承诺。

  如今,却将一切散在了风里。

  他笑了,“也不知道大师兄是不是会怪我,当时没来得及问他。”

  少年道人摆了摆手,已是大步朝门外走去。